到五月,油菜花香了,菜莢子隆實起來了,冬天光禿禿的椿樹此時每個枝頭都簇著一叢密密叢叢的椿樹葉,宛若都耷了一只蓬松的綠鳥,而這時的太陽也火辣辣地射起來,照在那些碧綠的紅薯葉上,直晃人眼。也就是這個五月,動物們春的躁動被喚發了出來,那些貓們狗們,那些喔喔叫的雞們就站在被太陽照得日朗朗的土墻下,風影婆娑的麥子地那壟間金黃的穗子已下沉的空隙里,農夫們已在充分打理好放足水泡開泥的水田田坎上,甚至就在這綠得晃眼綠得掉油的紅薯地里,開展起它們一年的行動。
或許說,這才是山村一年真正的開始。
據我所知,相對于其它牲畜,狗是很樂意在紅薯地里行動的,成群結隊,像百鳥朝鳳——通常是一雌數公——這頗讓我詫異,小時,我在紅薯地里得過“大糞瘡”,當年的夏天,我在內腳踝偏腳板處脫了好幾層皮,那是我和村里女孩三利合計一同去偷鄰居家毛桃樹上的毛桃,結果被鄰居識破,我逃至一塊剛淋過大糞的紅薯地里所致。年幼的我就想不清了,難道狗男狗女們就不怕得“大糞瘡”?
老家的狗都是土狗,老家地處湘中,土狗們體型較小,栗黃白雜相間的都有,有的還很兇悍,夏天,村里常有一兩個人去鄉村診所打狂犬疫苗的,我沒被狗咬過,但從小就怕狗。父親就不一樣了,他喜歡狗,到了立秋或者五月的這個時候,總要從親戚或者鄰人那里牽一條狗崽來喂養,有時多達三條。實想不出父親為什么養狗,是他和祖父都喜歡食狗肉嗎?但我從來沒有見他殺過一只狗。不過,家里的狗也都是短命的,很少有喂養超過一年。
也就是這個五月,土狗們糟蹋紅薯地,糟蹋麥地,糟蹋菜地里支起的南瓜藤、絲瓜藤、黃瓜藤,支起菜豆苗的竹架子,村人們就開始對這些鬧春的狗們恨之入骨,村里人都是算計一年四季十二個月收成的,斤斤兩兩都是很在乎很牽掛的事,哪怕只是踩萎了紅薯葉,刮開了一棵苗,對村里那些在冬天的懷里或者其他地方已窩了一肚子氣的村婦來說都是不得了的事,大動肝火的好時機。這就難免激發矛盾,暗地下藥。而我家的狗最慘,主要是我家附近都是菜畦地,狗們只要一出門就很容易被那一汪紅得可愛可事實上已拌了老鼠藥的白米所誘惑。
其實,狗們還有一劫——村人幾乎都喜歡食狗肉。隆冬季節,立冬一過,狗肉就成了桌上美食,遠近都有了偷狗賊,那時,離住我家有五六里地的姑父常常會拿上來一腿狗肉。家里有狗,一條狗壯實的值兩三百塊錢,但我父親從來不賣也不殺。有一年,一條快滿周歲的黃毛狗毒死在鄰居剛整的花生地里,我親眼看見父親和鄰居雙雙站在已經僵了的死狗對面破口大罵,簡直要大打出手。
但我從來沒見父親沮喪過,他好像對狗永遠有著興趣,他會用鋁盆大的干白飯喂養,而家里下蛋的雞經常忘記,家里的豬一鍋大豬食,兩頓也只放一升米。那時村里都缺糧,很多人家都只用米飯拌熟糠或干脆用豬食來喂養,看到我父親喂狗,人人都感覺到很蹊蹺,有時連我母親也抱怨,那些土鬼,喂這么多干什么。
直到有一年,一條叫“樁子”的母狗出現才徹底改變我和母親的看法。
那還是我上高中的第一學期,那時家里有一段時間沒喂狗了,可能是以前的狗都接二連三地以各種死法消失,可能連父親也感覺到養狗的難以為續,所以有一段時間家里沒有狗。
樁子來時是深冬,那天天上下著霽雪,最近村里老傳有偷牛賊,我父親開門去牛廄那邊觀望,開門時,突然門口一聲嗚咽,我們都沒注意,我媽還以為是老鼠偷米,她還厲聲吆喝了一聲。等我爸回屋關門,突然門口又嗚咽了一聲,在他關上門的那一霎那,一條黑栗色的家伙躥了進來。全家人才看清,原來是條流浪狗。就蹲在那里看我們,我母親趕它出去,它站了起來,屁股夸張地猛烈搖擺。這是一條幼時被人砍斷了尾巴的母狗,我們幾個孩子看得哈哈大笑。可后來家里還是收養了它。主要是它不走了,而且很快擔當起了看門狗的角色。并且,很快懂得如何區分主人、熟人與陌生人。父母都認為這是一條聰明的狗,可以喂養很多年,我母親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叫“樁子”。
樁子在我家呆了兩年多,樁子的兢兢業業甚至贏得了本來反感狗的母親的好感。在我上高中的三年,我也都看到了它的本分與忠誠,從不與雞爭食,既沒有糟蹋過村人的瓜苗,也沒有惹得過路人的石頭追趕。相反,它還贏得了應有的尊重。它甚至還形影不離地跟隨我母親去放牛、扯豬草、去菜地里拔蘿卜,去砍冬茅,不管是冬,還是夏,到了亦步亦趨的地步。只要我母親吆喝一聲,樁子,回去看家,它就好似懂了似的自然馬上會回去。關于樁子的故事很多,例如它救過我妹妹,去追趕過逃跑的耕牛。第三年它懷孕了,生了一窩狗崽。
可就是這年,樁子像我家從前的狗一樣失蹤了。
也就是它生下狗崽后一個月,這年春天的五月。樁子一走,五個狗崽都陸陸續續地在嗷嗷的叫聲中因饑餓而死亡,那時我已經快高中畢業。為了那一窩可憐的狗崽,也為了它,我父母還遠近地找過,上下一個月,可是沒有結果。我父親一條條地分析:樁子被人打死了?樁子被人吃了?那時氣候看似夏天已經來了,村里又出現了打狗崽,這些分析看似可能又不太可能,因為發生在五月,因為它是樁子。
后來我母親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樁子是離家出走了。
我母親的理由是:樁子是報恩的,報前世的恩,恩報完了,孩子留下了就可以無怨無悔地走了。
這簡直有點像《白蛇傳》里的白娘子——而一條狗離家出走,這本是一個很具想象力卻荒謬的結論,但對我們全家來說,又好像符合隋理,它當初是自愿來的,為何不能自愿走呢?全家都相信了,沒有笑。反而是我父親常常以樁子來教訓家里那頭不老實的耕牛:你呀你,做牲畜就要做得像樁子,它沒力氣干活就離家出走,死也要死在外面,牲畜啊牲畜都是土命,狗是,你也是!
從此,家里就更少見養狗。主要是父親對狗最終失去興趣。狗們也活不長久。
而許多年后的今天,我母親還在回憶著那一條叫“樁子”的母狗,飯后無聊的時候,她有時會不留神地冒出來一句,對了,樁子呢。這時,我才發現平時活潑的母親臉上有了少許失落。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