儺：存在與虛無

探 儺

我從邯鄲上車，去相距不遠的武安固義村看儺戲。

同去的有民俗學專家杜先生告訴我，儺可以上溯到周代，當時稱作“大儺”，儺文化是中國古代農耕社會的一種原始信仰，“儺文化”就是“神農文化”和“巫文化”。巫的出現，總是有對于未知事物的敬畏，科學在發展，社會也在發展，人的敬畏之心越來越少，這對于人類也許并不是好事。我不太懂這些，靜靜地聽他講。

聽了一路，知道了儺的存在是多元的，不僅在中國的華東有，西南有，黃河流域的太行山區也有。而在中國北方的黃河流域，為什么僅有武安固義村的儺戲保留了下來，大抵與同在武安境內的“磁山文化”有關，磁山發現了5000年前先人種植的谷物，谷物恰恰是農耕時代的重要糧食作物；儺與糧食有密切聯系，在固義儺戲中，正月十四請神之前，要有三人專門負責磨制供面，五斗小麥要用人推，自磨自篩完成，不能偷懶使用驢拉，更不能使用機器，可見態度之虔誠。

儺，對于我來說是陌生的，向杜先生請教，他說，武安儺由祭祀、演出兩大部分組成，這兩部分有時單獨進行，有時交叉舉行。舉辦時間為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祭祀由請神、迎神、祭神、送神四部分組成。有史可查的固義儺戲是在明朝中葉，實際上，可以追溯到更加遙遠的漢代；每年到年終歲首之時，他們便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托付給天地神靈，這幾天的生活充滿了神性，

他們仿佛與神仙有約，要請神、要敬神，要把自己對神的崇敬講給神，表演給神，還要戴上神的面具，穿上神的衣服，與神共舞。人和神有多遠?平時是遙遙無期無限遠，而在這一天，仿佛有魔法，就突然變近了，一切不再是遙不可及了。

每年的這幾天，整個的小山村處在幸福的狀態，村民們跳著自己認為神可以喜悅的舞蹈，用動作把自己的心情講述給神仙，一代一代的村民都是這樣做的。他們的舞蹈講述是樸素的，是粗線條的；同時又是細致的，是掏心窩子的，一年到頭隨口說話的村人，這幾天突然變的有了幾分矜持和拘謹。

到達武安固義村是正月十四下午，沒有機會看到上午舉村出動去村外請神的壯觀場景，但是恰遇村里的群眾演員到老戲臺上跳儺舞。我們跟隨群眾演員而往，看到戲臺子前已經站滿了人。攝影師也不少，喀嚓喀嚓不停摁快門——他們是幸運的，雖然尚未去遙遠的西藏看儺，也能在內地目睹儺舞的表演。儺舞是跳給神的，是娛樂神仙尊重神仙的，所以過程極為神圣。他們跳著簡單的動作，恐怕上百年，上千年也沒有變化，沒有臺詞，也沒有唱腔，卻是中國戲曲的前身。在老戲臺看到了古老的《吊黑虎》啞劇，這一劇目演的是趙公明參神，只見坐在臺中央的黑面黑胡須的趙公明猛然從一張桌子上越下，手持鋼鞭，迅速把一只黃色的老虎壓在鞭子下，而后，向臺下拱拳參拜，只見人群立即閃開一條縫隙，據說，是神仙的神道。參加儺戲的村民一律是男性，女性只參加社火的表演，是讓人看的；儺舞是演給神仙看的，我不知道為什么神仙不喜歡女性參加儺舞表演。

在我的印象里，儺是神圣的，是遠離男女之愛的，可是，我在武安觀儺戲的時，見到一位來自南方的觀儺者，介紹道：他們家鄉的儺戲有作為老百姓形象代表的儺公、儺婆，儺公、儺婆是歡樂的，他倆在田間嬉戲、溫存，還要表演交媾動作，并且演示有木頭做的小太子出生，預示凡世將得以生生不息，無窮無盡。我想，任何藝術只要觸及到生命意識，必然涉及到男女繁衍，儺戲存有男女歡愛，也是人性的一種全面展示。

為了搞清楚“儺”字的含義，我在村里一位老先生那里查了詞典：詞典上說，形聲。從人，難聲。本義：步行有節度。其實，老百姓認識“儺”字，沒有那么學究氣，而是從字面上理解，左邊一個單立人，右邊一個“難”字，意味著人生在世必然遇到困難，遇到難于解決的困難，必然求助于神力，可是真正戰勝困難，還是要經過人的努力；沒有人的努力，一切愿望都是無法實現的。

月之儺

看到了儺，也看到了子午年天空上第一次發生的圓月。我住進了村長安排的一位姓馬的房東家，四合的院落，院里有丁香樹和下棋的地方，仿佛是天外空間。夜中，月光如水，心中一片澄凈。

文友去年來過武安看過儺戲，為了夜路安全，他帶來了手電筒。

我們拾步走到轅門外的小巷子，巷子里月光沒有院子里的濃，流動的很厲害。人在巷子里走動，月光紛紛撲打到你的身上，把身心涂抹出一片透明。月亮在天穹上，更像是一個活潑愛動的孩子，一會跑到這家的房頂上，一會跑到那家的房頂上，總不肯固定在一個地方呆著。我想現在天空的顏色肯定是藍的，在靠近月亮的地方，一定更加明亮一些。遠方的房頂上一片晶瑩，我的房東南面的鄰居沒有圍墻，院子里有三棵說不出名字的樹，一棵高的，兩棵矮的；它們把月光像牛奶一般吸到了樹頭，走出老遠，回頭還能看到樹木噴吐月光。

時過丑時，我們仨在小巷加快腳步，我在前面走，影子和影子連接。巷子很窄，僅能擠過去農家獨輪車；巷子是青石板鋪成的，因為年久風化而凹凸不平。我們很快從巷子走到中街祠堂門口，那里早就站滿從各地來采風的攝影記者。大家一致對年輕的臉譜師在村祠堂畫臉譜感到無限神秘，我也感到很神秘。只見—個穿夾克的臉譜師忙碌著，村里的差不多將近600人的臉譜都要經過他的手描畫?？吹剿粫桶岩粋€圓臉年輕人的臉抹的雪白，他告訴我，這個年輕人就是跳儺里的探馬。因為大鬼、二鬼、跳鬼和黃鬼的臉譜是重頭戲，還要等到晨五點，我們仨熬不住，就沿著巷子回房東家歇息。

我們在巷子里走動，月光也在巷子里走動，我們走動的很輕，月光走動的聲音卻很大，嘩啦啦，嘩啦啦，真的像河里的流水。我因為從小就生活在一條巷子里，對巷子具有濃厚的感情，老家河坡老街僅有的兩條巷子活在我的散文里，可是現眼前的固義小山村，簡直就是巷子的大本營，村里到處是巷子：寬的巷子，窄的巷子，長的巷子，短的巷子，巷子接著巷子，巷子套著巷子，九折十八道彎，到處都是巷子，這使我相信外地人沒有本地人的帶領，是絕對走不出去的。人會迷路的，而儺戲中的大鬼、二鬼以及騎著公騾子飛奔的白臉探馬絕對不會迷路的。只見丑時之后，白臉探馬開始“踩邊”(巡邏的意思)，兩個探馬穿著古代的戲裝，背后插著五面小白旗，高舉著鐵锏騎著高大的騾子在村莊的所有巷子里飛奔，在村里村外屬于固義村的領地飛奔，凡是黃鬼可能藏匿的地方，探馬都要踩到。踏踏踏，踏踏踏，探馬在巷子里飛奔，一點也不亞于騎士在草原上飛奔，好幾次我們迎面和探馬相遇，立即飛快地挨近墻根，閃開跑道。

長長的巷子，白色的探馬，玎玲玎玲的鈴鐺響聲，在沉沉的夜晚呈現出異樣的運動和諧。探馬的飛奔，使村人感到心里很塌實，不用再擔心魔鬼侵擾；在這三天，小山村是平衡的，得到了一份難得的平靜。我們回到了房東家，我等兩個文友小憩后，重新回到巷子里，感受巷子里特有的寧靜和巷子深處隱約傳來的神秘聲音，咚咚咚，我的腳步有點空，拍拍青磚的墻壁，也是空的。人在這種空洞感中，總是能從歷史的深處聽到一些熟悉聲音。巷子的地面是石頭的，巷子兩邊的老房子的地基也是石頭的，石頭青青，記載了太多的歷史舊事，巷子和巷子里石頭有太多的歡樂和太多的嘆息。我看著白臉探馬騎著騾子在巷子里飛奔，如果不是趕上儺戲這個神圣的日子，一定要和騎騾子的年輕人打招呼，或者干脆向村人借一頭騾子，騎上去一起飛奔，在飛奔中打量那些我所不熟悉的灌木叢、荒地、一座避雨的小房子，或者是一堵黃色的土墻……看著夜晚田野里那些神秘的影子，村莊是人的住宅，田野是“鬼”們的居所，其中包括惡鬼——黃鬼的居所。

白臉探馬在黑暗中閃爍，他著一身白色的戲裝，脊背上插著五面小白旗，飄帶飛舞，在夜色濃重的深夜，他才像飄飄忽忽的靈魂，不過，村人才不怕白臉探馬呢。他們心里知道因為白臉探馬的存在，才能驅除邪惡，保證村民平安。固義這個村莊在至少六百年的時光里，原生態地保存了儺戲，對于村人來說，這是自古傳下來的一種精神力量。白臉探馬在村里狂奔，高舉鐵锏大義凜然。我喜歡看白臉探馬幾乎是凝固一般的嚴肅表情，上面寫著不捉到黃鬼絕不罷休的意志。只要探馬在巷子飛奔，巷子兩旁的農戶才能睡得安穩；探馬要從正月十四凌晨奔到次日上午十時，我看到巷子兩邊農戶膽小的娃娃們，總是小心地把院門打開一個縫隙，睜大眼睛捕捉著騾子的蹄子。一年四季，只有這幾天門不閉戶，為的是方便神仙們的自由出入。白臉探馬如此不辭辛苦地從村莊跑到田野，再從田野返回村莊，就是為了把黃鬼捉拿歸案，只有捉住了黃鬼，才能保證村莊一年的安寧。

固義村民抓黃鬼、打黃鬼和斬黃鬼，雖然是“戲”，整個過程也做的很認真。儺戲從正月十二就開始了，到了正月十七結束，這六天時間是固義村民的狂歡節。他們人人都是演員，全村2700余口人，除了老人和太小的娃娃不參加表演，全參加進儺戲里去；即使是在外面工作，在外面經商和上學的，也要在這幾天回到家鄉，參加儺戲表演。在固義村街筒子里看打黃鬼的，有本村的老人孩子，有外村人，外縣人，也有外省人還有外國人。他們中有去年來看過的，今年還想看；那些從來沒有來過的，更是睜大了眼睛，恐怕閃掉一個細節。吸引大家的，不僅僅是跳儺的簡單舞姿，也不是沸騰熱鬧的場面，而是來自歷史深處的那種神秘氛圍；大家期望通過看儺戲表演，撫摩到歷史的進步足跡。

人與神的對話

早晨，不擔任主要演員的村民們起床，陽光跟著起床了。陽光照在休息了一夜的農家房頂，也照在仄仄細細的巷子里。

武安固義儺的重頭戲是捉黃鬼。其角色有閻羅王、判官、大鬼、二鬼、跳鬼和被捉拿的對象黃鬼。黃鬼既是洪澇、蟲害、疫病等災疫的人格形象，又是人間忤逆不孝、欺小凌弱等邪惡勢力的代表。從正月十二開始，那些所有世襲的玉皇、閻王、判官和四值、四尉的扮演者(一律是男性)，開始“壓身子”，也叫“凈身”，即是夫妻的分房而居。這個角度說，是讓肉體的欲望而得到了升華，也是心靈深處對于自然尊崇的一種自然袒露。

天亮，就可以查清踏邊(踩街)的騾子共35匹，哦，這35匹騾子真是賣了大力氣，一年到頭都沒有這樣奔跑的機會，現在終于解放了，可以放開去跑，這些顯得高大有力的家伙們跑的很盡興，一個個大汗淋漓，身上冒著熱氣；因為跑的時間過長，就采取輪流交替地跑，以便騾子的體力及時恢復。在村中的小廣場，我看見騾子們渾身是汗，打著響鼻，活動著腳梗。這當兒，只聽神廟前一聲喝響，大鬼二鬼跳鬼紛紛出場，大鬼在前，二鬼在后，手舉鋼叉逼迫黃鬼就范，而黃鬼哪里肯輕易就范呢?三鬼(即是跳鬼)是協助大鬼和二鬼捉拿黃鬼的，只見他頭戴斗笠紅纓帽，身穿靼子衣，面蒙黑紗，身背案卷公文，一手拿令牌，一手拿折扇，在黃鬼的身邊蹦蹦跳跳，活潑的很。村里的數百個年輕后生們，前呼后涌地擁簇著這三個鬼，最后，黃鬼終于跳出來了!他是武安儺戲的中心，整個過程，就是為了捉拿到他!只見黃鬼的臉譜畫的十分猙獰可憎，頭發蓬亂而焦黃，大冷的天氣，他只著一身黃色單衣，上面畫著墨色的黑條紋；黃鬼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插著四把明晃晃的道具刀。黃鬼雖然被捉，卻哆哆嗦嗦地不肯就范，但是村里的年輕后生們高高地舉起了柳條(具有避邪功能)，齊聲喊打，到處是喊“打黃鬼”的山呼海嘯聲，一浪高過一浪，鋪天蓋地，四處傳開。

固義村南有條南洺河，河床寬闊，荒草叢生。現在南沼河盡管荒涼了，仍然透出一種荒涼絕美，河床的那種掙扎的氣勢，那種沖天而舞的凜然，那種包容鬼魅的胸懷，分明道出了古人對于大自然的崇拜之情，間接表現出人隨自然而動的瀟灑。南沼河是荒涼的，我相信在1000年之前，她應該是美麗的。河流是陰柔的，陰柔之美隨之而生，河草青青，河柳依依；魚蝦成群，鴨鵝浮之。風，吹動著女子的衣裙，風，吹來女子的歌聲，風，擺動著柳樹的枝條，似乎是優美女子的身段。水的清澈，水的透明，水的迷人，水的妖嬈，有了河流和水，女子更添無窮魅力。女子具有陰柔的力量，尤其是在月圓的晚上，能在河邊看到一位走動的女子，真的是一種語言無法表達的意味。風吹著月，月罩著女子，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我知道對于事物不能僅看表面現象，雖然河草青青，河柳依依，河草與河柳的下面也藏著鬼魅，藏著陷阱和傷害。美好的后面有地獄，正如在固義村捉黃鬼，黃鬼也可能裝扮成美麗的女子，潛存對村人的傷害。

河床是黃色的，荒草是黃色的，連鵝卵石因為風塵的沾染，也呈現出了黃色，村民更加相信黃鬼就在河道里生活。再加上洪水是黃色的，蝗蟲是黃色的，人們相信疾病也是黃色的，因而就創造出了“黃鬼”這樣一個邪惡的形象。為了戰勝災難，就要和黃鬼做斗爭，就要團結大鬼二鬼和跳鬼，就要借助于諸神來壯大實力。村民們不是政治家，卻把一場捉拿、斬黃鬼的儺戲做的有聲有色。我在文學史上，很少見到描寫捉拿黃鬼和斬黃鬼的文字，武安固義村民卻集體創造出“黃鬼”這個邪惡形象，它正是武安固義村民集體藝術創造的成果。

有善必褒，有惡必懲，人世如此，鬼世也如此。正午時分，黃鬼由于在一年中為非作歹，干了不可饒恕的壞事，必定要受到嚴懲。上午十時，黃鬼暫時被收禁在神廟，等待著宣判，人流紛紛涌向村南的南沼河灘，那里有事先搭建好的審判臺和斬鬼臺。上午十一時，黃鬼被村民們高舉著柳條押解到了河灘上，這時，在河灘上觀看審判的人群一片沸騰。村民們忘記了這只是—個游戲，只是一個節目。四鄉五里的鄉親們趕到河灘看儺，全身心地進入了正義者的角色；我也進入了角色，很想上臺做一個書記官，記錄下判官宣判的黃鬼犯下的滔天罪行。只見判官手持執事，一臉的嚴肅，絲毫不為臺子下涌動的人群所動，字正腔圓、一字一頓地宣布黃鬼的罪行，因為他用的是本地口音，我聽不大清楚，大抵意思是：黃鬼擾亂民生，實屬十惡不赦，因此本官宣判押解黃鬼上輾鬼臺，扒腸破肚，立即執行!判官一聲令下，幾百年輕后生就沸騰了，一起把那個十惡不赦的丑陋黃鬼押解上斬鬼臺，早在臺上準備好的儈子手立即把黃鬼揪到臺上。只見大鬼動叉，二鬼弄刀，開始動以極刑……同時，儈子手把事先準備好的硝煙點燃，整個河灘立即濃煙滾滾，臺上臺下一片模糊。只聽一聲長嘯“軋一”濃煙里立即扔出事先準備好的豬腸或者是雞腸子，象征著黃鬼已經被扒腸破肚，歸于虛無。

我想，黃鬼為惡多端的結局自然是被斬，惡有惡報，自然要受到扒腸破肚的折磨，這是因果報應。在固義村儺戲現場，我真切地看到了對惡鬼的“懲罰制度”，通過審判要讓黃鬼消失。做“鬼”的道理和做人的道理是相通的，對人最大的懲罰也莫過于讓你消失，讓你缺席——人生在世，無論幸福也好，痛苦也好，都是一種體驗和參與，只要體驗和參與，就是一種存在，就是一種意義，就不會讓人絕望——真正的絕望是消失。

我在武安固義村，看到了來自民間的自發的狂歡，看到人神和諧相處(甚至包括善的鬼)。鄉下的狂歡氣氛影響到前來參觀的外鄉人，人到儺戲現場，不由自主地加入到全村跳儺狂歡中，心靈得到極大解放。武安固義村通過儺戲，創造了神、人、鬼同處的氛圍，無形中給人提出一個問題：是做人呢，還是做鬼，或者是經過刻苦修煉而達至“神”的境界呢——鑰匙就在你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