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中總有某些地方,在我經常的行走中,針一樣刺痛著我,它們讓我絕望又讓我懷念,過去的歲月和往事蟄伏在那里不肯離去,我一走進它們,童年和少年的氣味撲面而來………
少年宮
黃昏,麻雀在天空盤旋,一點也不怕人,我在散步時向右一拐,就看到了粉紅色的少年宮,顏色是新刷上去的,卻還像舊的,白色、褐色的兩匹木馬倚在生了鐵銹的柵欄上,讓我想起幼時第一次坐這木馬時,心里猶豫著,白色?褐色?仿佛顏色不同,木馬也迥異。
二十年過去了,少年宮還是老樣子,風吹雨打,兀然不動,附近的高樓大廈已經讓人想不起它們之前的模樣,仿佛它們生來如此,只有少年宮,一點沒變,成了老城區的一個標志。
少年宮掩映在兩棵法國梧桐下,樓下的小店里賣炸雞腿和奶茶,騙小孩子的錢,小黑板上寫著暑期招生,設有鋼琴、古箏、電子琴。從鐵門內望進去,依然是圓鼓鼓的前廳,這個少年宮新建時,我是三年級的小學生,興奮地在這簇新的圓廳里轉來轉去,墻上用藍色瓷磚拼貼了一幅少先隊員敬禮的畫,紅領巾像雞冠花一樣紅。剛開張的少年宮興興頭頭,一樓有各種玩的地方,釣機器小魚,那機器小魚旋轉個不停,五分錢玩一次;擲球,看那小圓球到底能否滾進洞里,這要看運氣,那球嘎嘎滾動,也發出簇簇新的聲音;還有可供爬耍的氣墊,軟得像棉花糖……而這些統統要花錢買票才能享受,這粉紅色的票軟軟的,是快樂世界的通行證。少年宮的樓梯旋轉向上,我們爬上四樓,看下面的人群走動,水池里噴出高高的水柱,最繁華的市區就在我們眼皮底下。
為了歡迎領導視察,雨天里,我們穿著單薄的裙子站在少年宮門口,嘴里大喊著\"歡迎,歡迎!\"女孩子抹著口紅和腮紅,因為第一次涂脂抹粉,興奮極了,連冷都忘了,我們一路歡迎,跟隨領導進入小會堂,即當時的市政府,這個坐落在花草樹木中的小會堂給我們以威懾之感,我們悄無聲息地進去,而出來時,門兩旁站著高年級的學生,他們發給我們一人兩塊雞蛋糕,那黃澄澄的香味至今還記憶猶新。這蛋糕香香甜甜,入口即化,是我們的勞動所得。我們將它揣在兜里,帶回家給自己的姊妹吃,能夠吃上一塊雞蛋糕,對小孩來說猶如過節。
不知從何時起,少年宮一樓玩耍的器具一夜間消失了,變成了清一色的培訓班,書法、美術、舞蹈。有的教室里鋪上了地板,四面按上了鏡子,初中的我們有時出于無聊去少年宮玩,會看到漂亮女孩子們在里面壓腿,她們七八歲,腿被老師的手一掰,呲牙咧嘴,漸漸地,少年宮里也出現了高考藝術類的輔導班,手風琴聲整日在少年宮里回響,悅耳的風鈴一般,課間休息的孩子們趴在扶欄上,偶爾,有一兩個孩子在盤旋的樓梯上奔跑,重復著我們幼時的游戲。
向右拐的第二個教室,我記得,我喜歡的一個男生曾在里面畫畫,我在一旁偷看他,熾熱地看著這個我所崇拜的少年在紙上畫出立體的蘋果和花,顏料的氣味彌漫在屋內,那是一種讓我沉醉的氣息……
直到有一天,我站在少年宮門口倀然若失,我看了蜂擁而出的孩子,這些孩子們涌到大街上,像一群蟲子,少年宮因為充滿了孩子顯出了它的活潑,少年宮變成了實驗小學幼兒園的小班,這些小孩子竟然要在此處度過他們學習生涯的第一步。這座孤獨的房子,沒有操場,為了能在陽光燦爛的好天氣里去小學操場上散步,這些孩子們必須在老師的帶領下小心翼翼地沿著小學墻根繞行一圈從后門拐入小學操場,少年宮竟然變成了小學的一部分。
天色漸漸暗了,少年宮的門依然開著,我走進去,左邊是一個跳跳床,這巨大的跳跳床占據了這個小樓前的一半空間,木馬早已被卸下,它們艱難地靠在柵欄上,以免倒下去,木馬的顏色在時間中褪了色,只有玻璃眼珠依然明亮,在路燈的折射下,發出棕色的溫暖光芒,我真想口念咒語,像哈里波特一樣讓魔法在魔杖上像星星閃光,空氣微顫,木馬死而復生………
戲院
舞臺對我來說有一種夢幻般的神秘,我坐在骯臟戲院的臺階上,忍受污水和腐爛的氣息,舞臺明亮,可是我卻覺得自己渺小。他們坐在座位上嗑瓜子,而我運氣好的話,可以在樓上的兩個圓形柵欄前站著,幻想這是電影里描繪的某個貴夫人的包廂,掛著華麗的流蘇,但是我害怕他們說:\"小孩,走開!\",提心吊膽并沒有減少我的興趣。而當我有一天突然坐在座位上,意識到我以前和現在看的都是三流的表演,或許更糟,生活在這種不真實的光線下顯得如此粗鄙,它時時提醒我,一個城市大與小的區別,生活在細節上會呈現出巨大的差異,而對此,我們無能為力。
在北京悶熱的地鐵外,長長的走廊上,廣告招貼畫在燈光下纖毫畢現。我背著我的大包,他們都行色匆匆,異鄉人的感覺在我不經意的一瞥中迅速地膨脹。畫面上是漂亮的色彩,維也納鋼琴會,英國皇家芭蕾,少女在繃緊腳尖,白紗裙飄動,像德加不經意的色粉勾勒。這種距離就像我打開某些網站,感覺好像是與他們同步,可是一關電腦,就清楚地意識到對他們來說可以參與其中的活動對我們來說只是一幅畫。
2001年,當我坐在一直沒變的戲院里,突然看到了俄羅斯的芭蕾,金發碧眼使我如置夢中,他們在很小的舞臺上表演,王子已經快跳出舞臺之外了。小孩子們快活地趴在欄桿上,對她們興趣盎然,而在平時,通俗歌手和舞臺上的打情罵俏只是使他們來回跑動和尖叫,孩子們的鑒賞力強于成人。
在戲院表演的歌手有時在商場吶喊助威,有時在門口招攬生意,讓人們花五塊錢進去看看表演,這個時候,掙錢不易的想法就會使我變得沮喪,我總是希望有些東西能夠超越它們而存在,使人享受片刻的純凈和忘我,而粗鄙的表演卻更強化了一個小人物的悲哀,根本就不需要什么道具,一切早已收入眼底。
像飛蛾總是撲向燈光一樣,很多人離開自己小小的故鄉,去了其它地方,去更大更遠的地方,意味著更寬更廣的空間,或者單單為了能看到一場好表演。
電影院
像大多數小城和小鎮一樣,電影院的位置幾十年不變,甚至縮了水,一半租給了肯德基大叔,與肯德基的燈光明亮相比,電影院黯淡烏黑,連乞丐也不愿駐足于此,他們密密聚集在肯德基門前,目光明亮。\"電影院\"是過去式的一個漂亮名詞。
初中時,逢到包場看電影,我們歡呼雀躍,票沒到手,心里卻早在憧憬著排數,是否緊挨著暗戀的男生?在黑暗、芳香的電影院,我渴望聞到他們發梢的氣味。真到了那天,電影院卻是鬧哄哄的,看電影倒變成了其次,調皮的男生拿出畫有女人體的紙片在男生中傳閱,發出假裝成年男人般的笑聲,哪個男生和哪個女生坐在一塊,便會引來女孩子們的妒忌和猜測,前排的美術老師和物理老師在談戀愛,黑暗里的小動作,女教師花朵一樣揮發著身上的香粉味,男生們拿著手電,向他們身上投去一束束的光線,戀愛中的他們毫無察覺。我們看《蘇小山》、《周恩來》,有一次還組織看了張藝媒的《老井》,我們那個年紀還不能體味沉重,只顧聊天,嬉鬧,混進來的小孩子們在黑暗中,躲在座位下\"滋滋\"地撒尿,那尿液泉水一樣急急地向前淌去,整座電影院潮濕的像雨天里冒出的蘑菇,在我們的嗡嗡聲中迅速膨脹,電影屏幕成了一個影影綽綽的背景。在電影院里,我被人群擠倒,進入電影院時,我們是一條接一條的魚,急切地想涌入河流,涌入河流后,又急切地要流出來,水流里都是迂回的魚群,有時,我們進入時天氣晴好,出來時卻是小雨霏霏。
電影院一樓有個食品店,小城的新鮮食品總在那里首次出現,一年夏天,在那里出現了花臉冰淇淋,那圓形的冰淇淋用巧克力畫著五官,包在粉色的紙里。父親帶我和妹妹去看電影,提出要買給我們嘗嘗鮮,我第一次來例假,絕望地站在冰柜前,妹妹說,\"姐姐今天不能吃。她拉血了!\"語言里有驕傲的意思,因為她還是一個孩子,我體味到成長的苦味,我渴望回到我無憂無慮的時代,然而時間飛逝,永不再來!
因為父親是電影院的職工,我可以隨意進入電影院,我喜歡中午時溜進電影院,電影院此時空空蕩蕩,仿佛只為我一人放映。我看《天使在人間》,那美麗的天使斷了翅膀,北極光似地跌落到人間的泥潭里,美透過屏幕向我投射過來,我一出電影院,眼睛被外面明亮的光線刺得睜不開眼,走路都恍恍惚惚,完全被自卑纏住了,她是那么美,相比之下,目之所及的路人是那樣的丑陋。下午,我看《羅馬假日》,派克拿著一只大西瓜走在路上,高大英俊,赫本則調皮高雅,手伸進獅口里,嚇得尖叫,我一連看了四遍,一出來,已是晚上十二點,這忽至的黑暗讓我疑惑,時間過得這么快?回家照例挨了父親的罵,愛情在電影院里以夢幻的方式擊中了少女的心,它是如此美妙!多年以后,男友在電影院里借著黑暗對我說:\"我喜歡你!\"他不看電影,他一直在看我,電影院一如往昔潮濕黑暗,外面下著小雨,我們十指相扣,和電影里的愛情相映成輝。
有時,我跑到放映室看電影,看膠片慢慢轉動,光和影微塵一樣射出去,成為導演是我少女時的夢想,有多少夢想在歲月里如烈日下的花朵萎掉了,又有多少夢想在失望后卻如雨天里的菌一樣\"嗦嗦\"地爬出去。孩子們站起來伸出手,試圖抓住這縷縷光線,蝙蝠在電影院里盤旋,潮濕,黑暗………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