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鳥
英國攝影家邁克·莫克勒有幅1994年獲世界野外攝影大賽獎的作品《囫圇吞蟲》,一只翠鳥穩(wěn)穩(wěn)地站在一塊色彩斑斕的大石頭上,正張大嘴巴將一只不知名的昆蟲納入嘴中。這幅畫面有點令人費解,因為翠鳥沒有絲毫的捕捉動作,仿佛那只昆蟲有足夠的獻身勇氣。作品配有簡單的文字說明:甲蟲因為其豐富的蛋白質(zhì)含量而成為許多動物口中的美食,這只歐洲(藍胸)佛法僧就正在坦桑尼亞的塞倫蓋蒂國家公園里享用一頓甲蟲美餐。佛法僧長有艷麗的藍色翅膀,粗壯的軀體及鉤形喙,它們喜好攻擊,尤其以擅長在繁殖季節(jié)中的翻滾旋轉(zhuǎn)的飛行而出名。
如果沒有文字說明,我極易把這幅畫面的背景設(shè)置為中國東部水鄉(xiāng)的一個普通角落。然而畫面上的鳥叫佛法僧,與翠鳥長得極為相像,嘴長,矮小短胖,仔細比較才發(fā)現(xiàn)我所見的翠鳥背、翅、尾為亮藍色,腹部棕栗色,嘴、腿為赤紅色;而這只佛法僧的羽色略有挪移,胸為淺藍色,背部赭棕黃,翅膀深藍。在鳥綱中我對佛法僧這一目頗為好奇,這名稱似乎和宗教扯上些關(guān)系。據(jù)說“佛法僧”這個名字是由日本傳過來的,當時如此命名是因為它們的叫聲很像日語“佛、法、僧”的發(fā)音,便用了這三個字來命名。后來卻發(fā)現(xiàn)發(fā)出“佛法僧”叫聲的是東方角鸮,看見的則是另一種鳥。于是將錯就錯,佛法僧的名字就繼續(xù)沿用了下來。而“佛”、“法”、“僧”正是所謂的佛門三寶,因此它又有了“三寶鳥”的別名。日本只有三寶鳥屬,而中國還有佛法僧屬,這個名字傳到中國后,我國就把一個屬叫做三寶鳥,另外一個屬叫做佛法僧。
翠鳥就屬于佛法僧目。在水鄉(xiāng),我沒有見過比翠鳥更漂亮的留鳥了。當成群結(jié)對的麻雀風般卷過田野或棲息樹林時,嘰嘰喳喳聲里串出一聲銀鈴般的“唧—唧—唧—”拋物線般落向小河邊的蘆葦叢中。我不復(fù)再來的童年總是天空晴朗:在風里赤足奔跑的孩子沿河岸追逐著一只翠藍色的精靈,他很小就擁有了對美的認識和渴望。他停下喘氣,那只小精靈也在一定的距離處停下,站在纖柔的蘆葦尖上,上下起伏。他永遠記得小精靈清澈的眼睛,那是會說話的眼睛,他到現(xiàn)在還能感覺到它音樂般的心跳。值得一生懷念的童年可能源于類似的對峙片斷,如初戀般純美。
翠鳥機敏伶俐,冷不防地閃入你眼簾,貼水疾飛,多像水鄉(xiāng)一個閃亮的動詞!然后找一個停歇處耐心注視水面,一有動靜,它像箭一般射向水面,離水時尖長的紅喙已經(jīng)牢牢叼住一條掙扎的紅眼鰟鮍或板石郎(華鰥)。如此畫面,早在唐人錢起《銜魚翠鳥》里就有過令人驚嘆的生動描述:有意蓮葉間,瞥然下高樹。擘波得潛魚,一點翠光去。“一點翠光去”可謂筆追清風心奪造化,錢起算是把翠鳥捕魚的一瞬寫絕了,如雅克貝漢善用的一組細微小鏡頭,這逼真一幕絕非丹青高手能揮灑到傳神至致的。
一個至今未曾實現(xiàn)的愿望令我耿耿于懷,就是摸一摸翠鳥翠藍發(fā)亮的羽毛。我留意過翠鳥喜歡在岸旁洞穴營巢(也有在土崖壁上鑿穴為巢),以致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翠鳥的窩。窩口直徑五六厘米的樣子,有些雜草遮掩。我扒開草,隨手抓過一塊瓦片,稍傾斜用其棱口一圈圈地扒大洞口。我細幼的胳膊慢慢伸進去,洞壁冰涼冰涼的,懷揣激動與幾絲慌張,卻未能夠到底。也許那天那只翠鳥未在家中,也許它就蜷縮在離我的欲望半厘米的地方驚恐地看著如它身體般大小的拳頭。也許吧,我試過幾次后那只翠鳥就搬離了危險的地方,夕陽下一個家門變得無限荒涼。
翠鳥還有個名字叫翡翠,“翡翠形如燕,赤而雄曰翡,青而雌曰翠”,我卻沒見過那只翠鳥有過伴侶,有過孩子。我的印像中就見過那么一只翠鳥,它孤單、冷漠,是蘇南留鳥中的異數(shù),從不和鄰居打招呼,獨來獨往,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它卻仿佛熱衷于享受內(nèi)心世界的寧靜。如我今夜念想翠鳥時,或者說循著記憶里幾近模糊的痕跡難以寫下詳述的文字時,我才覺得過多地摻合于熱鬧的江湖其實揮霍了太多屬于自己的時間。
那只翠鳥早已飛離了我的視野,在江南,我分外想念久未謀面的它,如果某年某月某日于某個地方它能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那感覺定像再次相逢第一個深愛過的姑娘一般。因為她和它的存在,我的記憶里還閃現(xiàn)著色彩鮮艷的柔軟部分,那是生命之初的純凈底色,不同于生活的光怪陸離,雜沓,眩暈,早把我抽打成一個身不由己的陀螺。而翠鳥低調(diào)的性格讓我懂得了一個簡樸的道理:與這繁雜世界過于親近的麻雀往往樂極生悲,“唧—唧—唧—唧—”之聲雖單薄,卻是屬于自己的獨特聲音,這被世界疏忽的細微之聲卻在默默地醞釀著否極泰來的無限可能,那么我何不也平靜為一個單數(shù)?
戴勝
夏至日途經(jīng)一處草坪,遠遠就望見兩只鳥在其間悠閑地踱來踱去,時而仰頭聳起扇狀的羽冠,時而低頭用細長的喙在草叢里撥弄一翻,那情景大半是在覓食。這鳥長得一模一樣,我平生卻未見過,在現(xiàn)時僅以麻雀、燕子、喜鵲為主要居住鳥類的故土平原,突然遇上兩位陌生的客人,我的內(nèi)心如這個清晨草尖擁吻露珠般滿懷喜悅。離它們越來越近時我放慢腳步,生怕驚動了它們,在我距離它們兩三米遠時,它們陡然停下覓食的動作一起注視著我,頸部稍有抖動地左右打量了我一番。這鳥有種素雅之美:頸和胸處棕黃色,偏淡于棕栗色的冠羽,下背、肩羽、尾羽褐黑色,夾有白色斑紋。我再抬起腳時,它們便騰起翅膀起伏低飛,“呼—呼—呼”地叫著隱入不遠的小樹林,黑白相間的羽毛在風里翻卷起幾道美麗的波浪。
我竊喜終于見到了從小就懷有敬意的森林醫(yī)生啄木鳥,眼前不由泛起它們雙爪擎住樹干,“篤—篤—篤”地透過堅硬的樹皮勾出一條條害蟲的一幕。只是平時圖片上所見的啄木鳥好像沒有扇形的羽冠,而且啄木鳥怎么開始在草地上捕食害蟲了呢?這我無從解釋,是不是園藝工人定期給草木噴灑農(nóng)藥,這城市里已經(jīng)不容易找到一棵生病的樹了,于是啄木鳥只能放棄一個長期的捕食習慣以適應(yīng)生存?就像《北極傳說》里以海像為主要捕食對像的北極熊由于全球氣溫的升高、北極浮冰的逐漸減少,生存已面臨著嚴峻的考驗,記錄片從第三人稱的視角展示了北極熊Seela和海像Nanu艱難成長的故事以及兩者命運之間多棱角的對峙關(guān)系,她們不得不改變著從母親那里學來的生存法則以延續(xù)生命的孕育。
基于對鳥類知識的缺乏產(chǎn)生的懷疑,我翻閱了一系列資料,第五屆江蘇園藝博覽會的吉祥物“翠翠”的形像設(shè)計圖與我所見的這種鳥頗為相似,鳥的名字叫戴勝。我收集的1982年郵電部發(fā)行的T79《益鳥》郵票為5枚的套票,票面設(shè)計取用中國著名花鳥畫家田世光的原畫,8分面值的戴勝就是我所見到的那兩位陌生客人,和家燕、黑枕黃鸝、大山雀、斑啄木鳥同屬益鳥之類。這套郵票的小型張用的是杜鵑,人們常常罵它“維鵲有巢,維鳩居之”,卻時常忘了它作為親密朋友的身份。就像這戴勝,呼以“屎咕咕”、“臭姑姑”之類的惡俗之名,再加上和杜鵑一樣有不自食其力營巢的毛病更讓它臭名遠揚。其實,啄木鳥不居往年舊巢的習性,可以說是勤勞秉性使然,也可說沒有念舊之情。戴勝把它棄留下來的巢用來居住可以說不勞而獲,也可以說避免重復(fù)勞動,節(jié)省下來的時間還不是都花在了捕害蟲上?
戴勝生活在長江以北地區(qū),為夏候鳥,一般夏季才能看見。據(jù)說戴勝已經(jīng)成為南通常見的一種野生鳥類,在狼山一帶大量棲息,去年夏天我到過狼山,好像沒見著,想必是山水面前就沒有多留意鳥了。戴勝在江南地區(qū)個別地方為留鳥,江南范圍過大,我的家鄉(xiāng)未必就恰好是這個別地方。我覺得蘇南也應(yīng)該有戴勝的,在素有魚米之鄉(xiāng)之稱的這片平原上,許多鳥與農(nóng)事息息相關(guān),比如“桃花開、燕子來,準備谷種下田畈”,比如“鵓鴣鵓鴣,種禾割麥”,而從諸多詩詞中所見的戴勝形像似乎與桑樹形影不離。韋應(yīng)物《聽鶯曲》有“伯勞飛過聲局促,戴勝下時桑田綠”、李中《村行》有“陽烏景暖林桑密,獨立閑聽戴勝啼”、張何《織鳥》有“季春三月里,戴勝下桑來”……感覺戴勝儼然一桑林的守望者。在曾經(jīng)桑林遍野的故鄉(xiāng),我難道真沒有見過戴勝?也許那時候鳥多得習以為常了,也就沒有了一一記取它們?nèi)菝驳牧晳T,不過如果還有幸能見只白頭翁從頭頂飛過,我肯定還能一眼認出它來。
沈從文先生在《水云》、《白魘》、《云南的歌會》等諸多篇什中提到過戴勝,那時先生正在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任教,看來云南倒是戴勝的一片生活熱土,先生筆下多次提及戴勝不難看出他對這鳥多多少少有些偏愛。有資料說這種鳥雖遍布全國各地,但由于自身繁殖能力較弱,現(xiàn)在已比較罕見了。不知道六十多年后,云南的戴勝還是不是如先生當年所見的那般多。
保護鳥類、維護自然生態(tài)平衡,當代人終于坦白了內(nèi)心的焦慮,于是就有了每年4月至5月初的某一個星期的“愛鳥周”,由于南北氣候不同,各地所定的愛鳥周時間也不盡相同,江蘇的愛鳥周是每年4月20日—26日。一周之愛,對鳥來說是遠遠不夠的。在我稔熟的鄉(xiāng)村,那些兒時所見過的畫眉、八哥、金絲雀、斑鳩、云雀、蘆燕……你們都去了哪?你們又何時再次返鄉(xiāng)撫慰我的沮喪?然而戴勝確實已經(jīng)在長江以南的江蘇大地上出現(xiàn)了,也許我所見的這兩只只是生性浪漫,偶爾越江而過到蘇南來渡幾天假,而我就有幸成了與它們照過面的少數(shù)人之一。也許它們會突然愛上這片土地,于是決定留下來生兒育女,加入蘇南留鳥的隊伍。要真如此的話,我感激萬分——戴勝:鳥綱佛法僧目戴勝科在中國唯有的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