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走了!”
2007年8月29日,爾喬生前的知己王玉北,自南京給天南地北、牽掛爾喬的朋友們發出電子郵件。
王玉北,這位學養深厚、理性的科學哲學博士,也是一位有情有義、感性的削瘦漢子。在爾喬因病臥床后,玉北以山東人標簽式的赤誠,為爾喬打理精神上、物質上的諸多事務,奔波于南京、北京、哈爾濱之間。今年6月,他在北京798國際藝術中心與友人為爾喬策展了“秘密花園的來信”。
三字惟安靜,淡然驚我心。
看著這封短信,一種無法言說的、安靜的的悲愴,慢慢將我包圍。
“我們的爾喬”--往昔通信中,玉北對他的稱謂,那個曾經身材高大、面色黧黑、肩膀結實的人,就這樣走了。
當下,雙手合十,默誦“南無阿彌陀佛”(十稱),祈愿漸行漸遠的爾喬,他所踏上的路,寬廣,光明。
在地圖上看黑龍江省,像一只翅膀伸展的白天鵝。1964年,韋爾喬出生在這只白天鵝羽翼庇護下的心臟部位--哈爾濱市。他在這里念小學和中學,然后去佳木斯念了5年大學,學醫。也許,故鄉是爾喬世界的中心吧,他畢業后,回到哈爾濱,在哈工大醫院做了一名醫生。他的胸卡上,標示著他的專業:心臟內科。據說,在他行醫的十幾年里,作為心臟科的技術骨干,他把上百人丟失了的心跳這生命的馬達重新喚醒。接觸生死現象多了之后,人肯定愿意探索生和死的本質。于是,爾喬迷上了閱讀,他期望從東西方的圣語哲言中找到生命的真相。爾喬是個典型的雜食主義者,他沒有把目光局限于哲學的花園,歷史、文學、音樂和藝術等,凡是他感興趣的,他都投入了很大的熱情。閱讀的間隙,爾喬隨心所欲地用鋼筆在紙上畫一些線條。這些線條,組合成星辰、花草、穿長衫的人、蘋果、女人、十字架、……它們存在于或大或小的紙上,大的,巴掌大;小的,火柴盒大。
在醫院值夜班,一旦閑下來,他就在處方箋的背面畫畫。處方箋,一旦寫下藥名與劑量,就會對應上一個被病痛折磨的人。爾喬把它翻過來,畫上線條,是不是表達著一種期望?愿世間少些病苦,多些自由自在的安樂。
這時,他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叫王玉北的人。這些作品,被他戲稱為“前王玉北時期”的創作。一個偶然的機會,哲學博士王玉北整理出諸多西方圣哲的逸聞與名言,他找人配圖時,輾轉找到爾喬。爾喬對玉北的文字特別喜愛,興之所至,配了數百幅插畫。爾喬的成名作《西方哲理漫畫》就這樣問世了。之后,他為眾多的詩人、作家的作品配過插畫,其中,他插畫的哲學家周國平所著的《妞妞:一個父親的杞記》,則成為該類圖書的經典之作。
爾喬邊畫邊寫,其文字曾由三聯書店結集為《夢游手記》出版。爾喬下筆干凈利索,線條自由,作品彌漫著一層淡淡的散淡與憂傷。職業原因,他看到了過多的生命的掙扎與消失。這些反映在他筆下,則表現為透明的孤獨或者死亡。爾喬善于把紛雜的幻象表達為線條,這一點,一般人難以觸及。所以,著名漫畫家丁聰先生讀到爾喬作品時,竟然冒出“(他的)線條都敲得響!”這樣的一句妙語。
縱觀爾喬畫中的人物,主要四類:穿長衫的人、外國哲學家、迷惘著的少年、小孩兒。
穿長衫的人--造型:中年人;大多不見眉目。長衫之于今日,已經甚為少見;爾喬的這一藝術形象,間接地反映出他內心深處、浪漫、自由的古典情結。爾喬曾寫道:“我畫了很多穿長衫的人。他們或在一頹寺前吹簫;或在月色溶溶的林間漫步;或于高崖上獨立,仰觀天上流云,俯視山下錯落的屋宇;或攜好友二三人,在廣闊的田野上,漫無目的地走。他們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做,又什么都可以不做,便覺得是個自由的人了……”
外國哲學家--造型:老年人;頭發多卷曲。如果說生命樹結出的果實就是智慧的話,那么老年人往往是智慧的化身。這一點,對于哲學家,也不例外。在大量的深入閱讀中,爾喬與這些喜歡思辯與愛智慧的長者神游已久。這些卷曲頭發的哲學家,就裝在爾喬心里,他偶爾讓他們在他的筆尖下出來遛達遛達。
迷惘著的少年--他總是憂郁地低著頭,落落寡歡的樣子。這是爾喬為幾本小說插畫時,創作出來的藝術形象。少年的臉上寫滿天真,有時坐在遠離城市的地方發呆;有時浮在城市與星空之間;有時臥在大地上酣睡……總之,好像他不知道家在哪里,他的心沒有著落。這迷惘的少年,多像爾喬內心深處盛開著的孤寂!
小孩兒--好奇的、光著屁股的小男孩,或者文靜的、穿著花衫的小女孩。他們沒有心事,喜歡一個人玩,看蟋蟀打架,看蜻蜓高飛,把雙腳放進水里,等著少不更事的游魚來咬……
這些小孩兒,多是爾喬病后的創作。
在爾喬與蔣悅的畫展“呼吸”在北京展覽期間,一次小小的聚會上,我稱贊爾喬,說他“手底下放牧著一根優雅的、會散步的線條”。爾喬聽了之后,黑黑的臉上竟然流露出羞澀。四十多歲的他,簡直還像個性格內向的小孩兒,在有人夸獎時,總想躲到父母的背后去。
畫展結束之后,身在哈爾濱的爾喬給我發來一條短信,“……想‘躲到父母身后去’。真希望他們像棵大樹一樣,一直能給兒子以庇護!可那葉子早已經開始凋落了。'放牧線條'甚妙!只是一想到死神在放牧著我們,未免令人沮喪。娑婆世界,雖是腥膻之地,端的教人流連,教人‘掛礙’,豈是一個‘空’字了得!罹病以來,尤易傷懷,雖說每日也在‘受持讀誦’,可那顆心就如同風中之幡,真真是意惶惑而彌寧……”
此時此刻,爾喬希望著自己是個沒有心事、沒有病苦的孩子!他曾發出疑問:“我在小畫里‘解放’了上千個‘長衫’。到如今,有誰來救我呢?”
沒有誰能夠給出他滿意的答案。
病痛中,爾喬開始誦讀佛經,出曾畫下許多伴有蓮花的佛教人物畫。比如,大團大團的藍色,如同幽藍的夜空;中間一朵蓮花,猶如明月;蓮花下面,有一個禪坐者的側影。比如,浮在空中的一朵蓮花,陪伴著在大地上以吉祥臥姿勢休憩的人。比如,安安靜靜的一個人,佇立在蓮花綻放的荷塘中央。比如,一只邁出的腳,在它即將落下的地方,有一朵盛開的蓮花在承接著……
這朵朵數不盡的蓮花,次第從爾喬的心里開放到紙上。
爾喬思考生命的意義,“人生是什么?我覺得是在沒有魚的池塘里撒網,每一網都是空的,但他帶著一種堅定的迷惘,總希望下一次能打上來。”
這個想法,有些卡夫卡“城堡”的味道。生命是一座被巨大謎團層層遮掩的“城堡”,物欲與情欲,只是本質孤獨的人類,走在生死這條鋼索上的自娛自樂。
讀到玉北來信之前,我在瀏覽《落花一瞬》這本書。這是一本介紹日本人精神底色的書。在日本文化中,牽牛花,由于她在朝霞燦爛中綻放,又稱為“朝顏”。朝顏是短暫的,因為到落霞滿天時,這一朵花將在暮色漸藍中凋謝。花之流年,人之歲月;落花一瞬,爾喬遠行。
弗蘭茨·卡夫卡曾這樣說:“目標只有一個。我們稱之為路的,就是猶豫。”在生命的盡頭,爾喬肯定也猶豫過。但猶豫,畢竟不是路。這條所謂的路,無非是死神作游戲時所抖動的細線,而人,則更像爬行在這條細線上的小螞蟻。
再說說那三個字后的感嘆號吧。它不是終結的句號,不是停頓的逗號,不是欲言又止的省略號,不是引出話題的波折號……不是,都不是,它就是一聲無言的感嘆!是啊,在死神面前,一個人的才華,是多么弱小、多么無力!那一瞬,我強烈地感受到“無常”那巨大的力量。
禪者說:我們的生命就像一朵花。吾人如花,花期有長短,花落終有時。對于人生,無論綠葉初綻,還是含苞欲放;無論花開枝頭,還是落英繽紛,為了花香滿徑,朋友啊,不要猶豫了,努力開出自己或大或小的花吧!
爾喬走了,他卻向這個世界饋贈了一座他精心營構的秘密花園。那些開放在紙上的花朵,那些行走、坐臥的穿長衫的人,那些遙遠星空庇護的城市,那些天真可愛的稚童……
這依然是一個有爾喬的世界。
書桌上的
瓦爾登湖
仿佛有人在暗夜中的雪地上行走。沙沙的腳步聲不時響起。偶爾停一下。想是那人走累了,找到一根臥倒的樹或者一塊冷冷的石頭,打掃掉上面落滿的雪花,一屁股坐下來,歇息一會兒。繼而腳步聲又起。一整夜,那人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夜,曾經真實、漆黑的夜。現在,它悄悄起身,要從窗外蹲守的地方跑開了。
雪地,大雪覆蓋著的土地,是書桌上鋪展著的宣紙。
那滿懷心事的夜行人,盡管走了一夜,他也不會發出一星牢騷、半點埋怨。
因為“他”是一枝來自浙江湖州的毛筆。
書法家胡慶恩用它以小楷工整地抄出一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寫下那么多蘊藉典雅的字,它卻不喧嘩,保持著內心的寂照。
此時此刻,慶恩之“胡”、湖筆之“湖”,讓我莫名地想到梭羅和瓦爾登湖。
形單影只的梭羅,告別城市,借來一柄斧頭,來到瓦爾登湖的湖畔,在孤獨與寂寞中度過了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他說:“大部分時間內,我覺得寂寞是有益于健康的。有了伴兒,即使是最好的伴兒,不久也要厭倦,弄得很糟糕。我愛孤獨。我沒有碰到比寂寞更好的同伴了。”“我并不比湖中高聲大笑的潛水鳥更孤獨,我并不比瓦爾登湖更寂寞。我并不比一朵毛蕊花或牧場上的一朵蒲公英寂寞,我不比一張豆葉,一枝酢醬草,或一只馬蠅,或一只大黃蜂更孤獨。我不比密爾溪,或一只風信雞,或北極星,或南風更寂寞,我不比四月的雨或正月的溶雪,或新屋中的第一只蜘蛛更孤獨。”
梭羅享受著美好的寂寞,行走在瓦爾登湖周圍。他發現,身邊的那山、那水、那樹,都是意氣相投的朋友。
美國著名思想家愛默生曾這樣描述,梭羅喜歡走路,并認為走路比乘車方便。因為乘車的話,你要先掙夠車費,才能成行。再說,何況梭羅不僅僅把要到達的地方當作目的地,在他看來,行走本身也是目的之一呢?
海邊洼地,寂寞、蒼涼的莽野,慶恩也在孤獨地行走著。冬雪過后,寂寥廣袤的大地,像鋪展開的宣紙,信步其中,讓人體會到天地沒有邊際的博大;而春來時,破土而出的葦芽,枝頭爆出的一點鵝黃,出沒在草叢間的灰鷺、野鴨,像信筆點下的墨點,讓心涌現生之喜悅;伴隨盛夏而來的一望無際的綠,風拂柳枝,連綿起伏,是一道道游走的線條;秋色莽蒼,白云無根,雁字成行,明月蘆花,分明是不可言說的書境。
有一天,慶恩忽然感覺,怦然的心、手中的毛筆、容身的天地、變幻的四季,仿佛是一個整體。他驀地理解了莊子為什么會說出“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這句話。
梭羅行走在瓦爾登湖的四周,行走在橡樹、山核桃樹、楓樹、松樹,還有一些別的樹之間,他能從一片葉子看出春夏秋冬。云會從瓦爾登湖這兒帶走一些東西,風也會把它們送回來。梭羅熱愛這附近的山水,他覺得,這片土地,幾乎含括著整個世界。
然而,梭羅也清楚,“世界并不限于這里。.……我們應該像好奇的旅行家一樣,瀏覽周遭的風景;而不是像愚蠢的水手,在旅行中,只顧低頭撕麻絮。”“還是要聽從古代哲學家的一句話,‘到你內心中去探險’。這才用得到眼睛和腦子。快把視線轉向內心,你將發現你心中有一千處地區未曾發現。”
從海邊洼地一折身,慶恩走進書法藝術的叢林。他發現,一本本安安靜靜的碑帖,其中藏著一個博大精深的世界。歷代優秀書法家及其風格,簡直就是一株株的大樹。
王羲之循法度而慕自由,仿佛枝干挺拔、葉形奇美的銀杏;顏真卿結體寬博,如同磊落雄渾的古松;懷素草書連綿起伏,好比大風吹動的垂柳枝;《好大王碑》率真無邪,好似古柏伸展的虬枝;魏碑天真樸拙,形近以無用而得天然的樗樹;唐人寫經細膩委婉,跡若新生的茂密幼林;柳公權斬截瘦硬,如挺拔收束的水杉;蘇東坡用筆欹傾而姿態橫生,似臨崖而立的倔強矮松;黃庭堅筆墨跌宕,枝柯張揚如山核桃樹;董其昌飄逸妍美,像濃香四逸的丹桂;趙孟頫書寫注重韻律,動靜舒展如白皮松;米芾用筆出人意外,如爬墻老藤突然轉折;王鐸重墨參差錯落,像陽光在大地上畫的梧桐葉影;啟功秀挺俊美,如迎風而立的白楊;……
那片海邊洼地不再貧瘠蒼涼,這些枝繁葉茂的大樹,既為慶恩遮風擋雨、提供庇蔭,又為他把叢林中隱秘的道路顯現出來。在毛筆與宣紙的親昵中,慶恩發現,水墨是有深情的;書法線條,竟然簡單而馥郁,孤獨而芬芳。
時光如水,夜色如墨,以硯為湖,行走不歇。
手握毛筆站在書桌邊面對宣紙的胡慶恩,就像手提斧頭站在瓦爾登湖畔面對天空與大地的梭羅。
天快亮了,梭羅開始他黎明時該做的工作。“我拿起斧頭和桶出門找水去。曾經水汪汪、微微顫抖的、能夠反映每一道光和影的湖面,現在凍結著一英尺、一英尺半厚的冰,上面還積了一英尺深的雪……我先是用斧頭穿過一英尺深的雪,然后又穿過一英尺厚的冰,在湖面上打開一個窗。用桶盛水之后,我向下面的世界張望了一眼……我看到,天空在我腳下,正如它在我頭頂之上。”
書桌上攤開的宣紙,對于慶恩,既是腳下的大地,又是頭頂上的天空。
天快亮了,我與慶恩才想起要睡覺。他放下筆,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收拾書桌時,在他打開的《趙孟頫書<赤壁賦>》冊頁上,恰有“不知東方之既白”七個字,映入我眼。
(文中引文,摘編自梭羅《瓦爾登湖》)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