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題

作者簡介：

凌仕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詩集《唱兵歌的鳥》、散文集《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藍》、《飄過西藏上空的云朵》、《西藏的天堂時光》、《說好一起去西藏》等多部，作品常被《讀者》、《青年文摘》、《新華文摘》等媒介轉載。

列麥:空空的天空

一

天，有多高，云，就能走多遠。

從山南往喜馬拉雅山東段方向走，與一條不結冰的小河不期而遇，路過一個村莊。在山頂上看，村莊就像一個廢舊的碾盤。上面拴著一些肥壯的奶牛，面對陽光，身子朝南，一動不動的樣子，那種靜如止水的狀態讓人忽然感覺像是徹底遠離了紅塵。

同行的作家，曾在這里當過知青，一晃三十多年過去：這里就是隆子縣列麥公社了。

有老漢在修房造屋，見我們過去，拍拍身上的塵土，跑過來一把緊緊握住了我們的手。在車子里沉睡了那么遠的路，手上終于有了土，我們像是握住了一把塵土。老漢眉心聚攏，與作家四目相望，久久地，便豁然開朗，他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相互握著的手一下子松開，然后孩子般歡天喜地跳了起來。

這樣的場景仿若陽光松散了凍土。

一個下午，便是坐在藏式小樓里，慢慢回憶，過去的事情必須通過夜色的過濾才能梳理。青稞酒——酥油茶——解放前——解放后——農奴與農奴主——全國農業學大寨——西藏農業學列麥——革命壩子——植樹造林——建設新農村等一系列話題像是擱淺的舊事，忽然被堅硬的冬陽曬酥了，風不干的孔洞上落著澀澀的沙塵。

看得出，他們似乎都在這里經歷過太多事情。

老漢叫仁增旺杰，中國行政待遇最高的鄉干部。

作家叫扎西達娃，一場幾十年的闊別讓我在列麥見證。

七十有余的仁增旺杰，精神抖擻得像個年輕小伙，滿面紅光，走起路來總是跑跳自如，誰也沒有想到在他并不魁梧的身上曾掛著那么多顯赫的“牌照”：西藏自治區黨委常委、中央候補委員、兩屆全國人大代表……他還參加過中央第一次西藏工作座談會。此外，隆子縣、山南地區和自治區等重要領導崗位都留下過他堅實的足跡。然而，尤其在許多人官迷心惑的今天，很難有人相信，在所有這些大大小小的“官”中，仁增旺杰老人難以割舍、任職時間最長的還是列麥鄉黨委書記這一頭銜。１９９２年，離開列麥鄉６年后，時在山南地區任要職的他再一次向上級迫切要求回列麥鄉當書記。他的一席話無不讓人驚詫：“按我的知識水平只能當個鄉干部，還是讓我回鄉里吧，當什么都行。”從那時起，這位僅離開列麥６年的老人懷著改變列麥、發展列麥的雄心，樂滋滋地回到了鄉里，再也沒有離開過。

他幾乎成了列麥的傳說，可列麥卻在被他傳說，他成了傳說中的王。列麥的變化，一天一個樣，像風吹香的麥花，散遍天下。據說，從北京來西藏的領導人去視察列麥，都要準備好煙好酒好茶，主要因為那里是仁增旺杰的“革命根據地”。

扎西達娃，西藏作家協會主席，這位曾風靡西藏甚至中國文壇的優秀藏族作家代表，他的一批反映解放西藏前后的小說在中國小說史上意義非凡，可以說為外界的人們了解西藏的變遷打開了一扇窗，從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從一種文明跨越到另一種文明，翻身農奴的生活、愛情、命運，可以直接在他的小說里找到答案。如果細心一點，我想一定還能找到列麥的影子，盡管我無心知道當年的他都在列麥經歷了些什么。面對列麥，這位長發飄飄的作家表情尤為復雜，那深邃的眼神里藏匿著圍獵的歷史，他飲盡一碗青稞酒，轉過臉看了看我的反應。

我側目而視，陽光鉆進了他的胡須里。

一群羊從村口自然地走過。沒有主人揮鞭，它們步幅小而快，光看腿，也有奔騰的意思。它們擠在一起，像是擠著回家的時間，只顧低頭走的羊，像是在埋怨前面看路的頭羊慢了些，很快，有風卷過大地，塵土飛揚中的列麥顯得極其縹緲，羊群打亂了腳步，一陣逃之夭夭。

二

我們終于來到了海拔四千多米的“革命壩”。60年代，這里只是一個寸草不生的荒壩，風風火火的列麥鄉黨支部書記仁增旺杰帶領鄉親們說干就干，三下五除二把它改造成了農田，讓它生長油菜、青稞，荒山變成了綠洲，“革命壩”這個名字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高音喇叭里傳出，從喜馬拉雅之巔到浩浩太平洋，可想而知這在當年是何等響徹云霄的傳奇啊，全國人民聽眾的耳朵都經受了這場鼓舞人心的洗禮教育。

后來，這里又成了荒漠，因為歷史在這里拐過彎。

現在，這里長滿了樹，像士兵一樣列隊齊整的樹。

石頭壘成的引水渠，翻山越嶺，巨龍盤旋，遠看像一條長城。那些相互依偎的土林在高高的革命壩下表情十分安祥，它們的存在仿佛只為襯托革命壩的雄姿與過往的苦難。站在革命壩上，俯瞰四周，土林緊跟著山峰，山峰相連著云朵，云朵離不開藍天，藍天下有縱橫交錯的溝壑，這息息相關的高原，無限延伸著生命的生命，人就像站在了一段歷史的版圖上，甚至可以說站在了思潮涌動的遺址上，終點連貫起點，開始與結束在這里有過斷點，中間的歲月是漫長的荒蕪。人到了這樣的地方，能帶走又能留下些什么呢？似乎什么也帶不走，更不可能留下什么。拍照留影，自然是免不了的事情，可我卻不知該如何表情。面對歷史，這樣的現代手法好像成了走馬觀花者最無力也最笨拙的武器，盡管我多數時候拒絕使用這一招數，但欣喜看大家拍照的神情卻成了我在一個劇情中的重要獨白：只聽見鎂光燈在不斷地卡嚓——卡嚓——卡嚓。

每每這時，那些裹挾著冰蛋子的風和沙爍恨不得給他們一場教訓，好像它們在說，過去的事情，你們都知道得太少太少，歷史容不得你們在這里指指點點，它們把人影掀成了一件件飛舞的衣裳，把人聲鼎沸淹沒在大鷹當空的天際，站在斷墻與廢墟之間，我轉過身，看見了飛鳥，野花，還有死魚。

風在流。

云在開。

猛然抬頭——

天空，空空如也！

我的世界只剩下一層不變的藍，蒼白的藍與大地貼得很近很近，被一些沒有雪的山遮蔽住，我不知山那邊到底是誰的故鄉？有人說，剛才那些迎風飄蕩的云朵已經出國了，我說她們和他們一定是被張著大嘴的山巒吞噬掉了，在剪不斷的冬日長袖里，與雪分離的山一定比人類缺氧，比擁有一件漂亮氆氌的男人更饑渴。

下山的路上，那么多的激情，由此減弱，幾乎聽不到一點聲音。

沉默終于打敗了沉默。

喧囂無處可逃。

三

祝福的歌兒千首萬首也不多。

送別的酒樽千杯萬杯也不醉。

“一人三杯，喝了吧！”告別的時刻，仁增旺杰出動全家十多口人，唱著美妙動聽的祝福歌兒，把我們的車團團圍住。看來，不喝幾乎是走不了路的。他們笑容滿面，一首接一首的唱，一杯接一杯的斟，管你會喝不會喝，假如你不喝，他們就站在你面前一直不停地唱，這是他們送別遠方來客的方式。面對此情，車上幾位平時滴酒不沾的女士也感動得跳下車，接過了酒杯，人間最灼熱的情感在這里得到了純真的延續。事后，我才發現喝仁增旺杰的酒，向來是摻不得半滴假水的，只要你酒杯里殘留酒滴，必須再喝一杯，稍有不認真，都將遭到他罰酒。

但當時你根本不知道罰酒的原因。

那天，我們多數人是超常發揮了酒的，只怪大家平時都不太注重好的習慣養成。仁增旺杰的敬酒，似乎讓我們明白了一些人生最簡單又最容易忽略的道理。有時，“原則”這個詞在遠離城市的僻壤之地更易堅守，也更為持

久的傳承，人性所具有的至性光芒便越顯本真和原始的鮮亮。

起初我以為他跟著我們的車滑行出村莊好長距離，是他要同我們一起前往隆子拜會縣府領導，誰知真正的原因卻是他記住了車上有一個人沒有喝到他的酒。待車完全停下之后，他立馬“揪”出了那個躲酒的人。最后是一位自告奮勇的女作家跳下車接過他的酒，替那位沾酒就過敏的司機解圍，不多不少的滿滿三杯，女作家仰起頭，一幅豪放的英雄狀態。車上的人都笑了，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看著仁增旺杰的笑臉，背過山頂的斜陽偷偷地醉在了靜靜的山坡上。

山下是一座新建成的希望學校。

那是成群的鳥兒和孩子唱歌的地方。

仁增旺杰跑到了學校背后的臺階上，我們的車就要駛出他的視線了，他雙手作揖，然后抬起一只手，在天邊揮動：一路走好，與時俱進的作家們“白瑪斯亞古讀！(藏語，特別好的意思。），歡迎你們再到列麥來！”

我沒有語言，把手伸出窗外，抬頭望天。

列麥空空的天空，容不下我空空的表情。

火車駛過鮮花盛開的村莊

寺院的旁邊緊挨著一座村莊。

村莊里盛開著各種各樣的花，非常漂亮。可是鐵路不久就要鋪到這里，村莊里的人家已陸續搬遷了到草原那邊的小鎮。往日人聲鼎沸的村莊顯得越來越安靜。安靜得最后只剩下了一盞在晚風中低吟的枯燈。燈下常見一位白須飄蕩的藏族老人。

他到底在漫無邊際地想著什么？

每個夜晚，無論我從哪個方向望，都躲不過那盞燈和那個老人，難道他有意要讓我知道他的前世與今生？有時，在我忽然醒來的星空下，會聽到村莊里飄出起起伏伏的鷹笛聲，仿佛他是在為自己的村莊作最后的送別。他看上去已經那么蒼老，但是誰也不知道他準確的年齡。村莊四周開滿了高原上隨處可見的格桑和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那些開了又榭，榭了又開的花，到了夏天便把村莊包裹得花花綠綠，非常圣潔，像一座神光乍現的宮殿。那時，我喜歡在午后倚窗俯瞰村莊里的動和靜，有時我手捧雜志，眼睛卻在偷偷欣賞一幅神奇的畫——他看上去精神矍爍，如果我悄悄地和他打一聲招呼，他一定會立即朝我揮一揮手，然后馬不停蹄地給我送來幾個土雞蛋或一杯酥油茶，讓我刻不容緩的想起年輕的祖父和遙遠的溫暖。

十幾年過去，如今的老人臉上布滿了重重的光斑，他飲盡一碗青稞酒，似乎老得沒有什么力氣搖動筋骨了。和他留守在村莊里的還有一群兇猛的藏獒。

西邊，絳紅色的陽光，被大鷹的翅膀漸漸遮蓋。

一群戴安全帽的人行進在大鷹的陰影里。他們手持圖表，從村莊的這頭走到村莊的那頭，反反復復。老人看在眼里，面色像一個深患急病的生命垂危者。

“我們為您造福，鐵路要通過這里？”

“你們休想，我是不會離開這里的。”

“村人都搬離了，您為什么要固執？”

“你們打死我也不會搬走的。”

“我們可以多給您一些補嘗。”

“不，不，我只要我的村莊。”

“您，您，您妨礙國家工程！”

“你，你，你可以向上告我。”

太陽被氣勢凌人的藏獒吵上了東山頂上。鎮政府的人開著拖拉機來了，報社的人開著小車一路風塵沖在最前面，搬到草原那邊的村人騎著毛驢緊隨其后，希望老人盡快搬離村莊，不要因小失大，影響工程的進展。

老人無語，他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愣在那里。

有執法人員沖進老人家里，動作麻利地收拾起他的家當。

村莊這頭和那頭的房屋在工人們的汗水里熱烈地倒下，老人老淚縱橫。他面朝那扇鮮花掩映的門窗。陽光從一個方向稀釋著他滿臉的皺紋和淚光。

不知是誰大聲地喊了一聲：只要這條神奇的天路通過村莊，您去拉薩朝佛就再也不用跋涉幾天幾夜了呀。

老人撲嗵一聲，跪倒在地。

我在陽光下站著，久久地站著。看來，一切已成定局。不久，一條跨越幾個世紀的鐵路將把鮮花盛開的村莊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將是不可想象的繁榮和喧囂。我不知該替這里的人們高興，還是該為眼下的老人悲傷而難過。

他為何生死不愿離開村莊？

若即若離的星辰掛在窗前，我趴在窗口心事重重地望著殘缺的村莊，老人的那間房屋在暗淡的光線下即將消失。忽然，我看到一個奇怪的景象。那群藏獒在老人的膝下望著屋頂上的風馬旗呼呼哀號，它們在那扇畫有太陽和月亮的門下狠狠地刨洞，那熱火朝天的陣容像整齊有序的工人師傅專心志致地做著同一件事。我十分懷疑這一幕是我少年時候的幻像？于是對著越來越亮的月光大喊了一聲，事實證明這決非幻象。在我小時候的故鄉蜀南，我見過一只狗在村后的樹林里刨洞，這在祖父看來是很不吉利的事情，他口中念念有詞：又該輪到誰離開村子了。這樣的景象一出現，那只狗必死無疑。

我不知幾十只藏獒同刨一個洞意味著什么？

那個不眠的夜晚，我鬼使神差的夢見了許多荒誕無稽的事情，夢見我的祖父揮舞拳頭打死了一群比人高比馬大的野狗，我豎起大拇指稱他英雄。我還夢見村莊里那個孤憐憐的老人走了，所有的人都捧著哈達為他送別，所有的大鷹都站在天葬臺迎接他的靈魂……

醒來后，我聽到一支鷹笛劃破長空凄凄慘慘的聲音，還有推土機轟轟隆隆震動泥土的響聲。慘了，慘了，我想，老人的村莊將徹底夷為平地了。我一邊穿衣，一邊迅速向那鷹笛聲奔去。然而，剛要接近村莊時，所有的聲音忽然嘎然而止，仿佛整個世界聽到了風的指令。我來到老人的木窗前，看到工人師傅一個個舉著十字鎬的表情茫然不知所措。目及之處，是一群碩大無棚的藏獒，它們的頭都在往一個洞里擠。莫非，這就是它們昨晚的杰作？我一臉疑惑。工人師傅們怎么也趕不走那些藏獒。就在大家議論紛紛的時候，老人在人群中閃了出來。他向我神秘地點了點頭。然后，蹲下身輕輕地拍打著那些藏獒，藏獒嗚嗚地叫著退出了洞。所有的人都將頭伸進這個洞探望。洞的底部是一幅色彩清晰的壁畫，畫上有藏人，也有解放軍，還有幾只向天怒吼的藏獒。

“咦，這是遙遠年代的莊園？”

“咦，咦，咦，我看不是吧？”

“嘿，管它是什么，總之，在這里遇到了歷史，我們就不能在這里動土。”

那個說話有點像官員的人怔怔地審視著老人的臉。老人一臉驚愕地望著蒼天，鷹群在高高的屋檐上盤旋……

村莊又恢復了往日的風貌。

現在，每當我乘坐的火車駛過鮮花盛開的村莊，我就會聞到陽光陣陣的芳香，關閉書本，抬起頭，壁畫上的人和事總讓我一路遐想，一路沉思，一路仰望。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