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全球化和城鎮城市化的進程讓人變得復雜,讓社會的結構和關系變得縱橫枝蔓。人在追逐名利時一方面隱藏自己,另一方面又企圖暴露別人,像狡猾的漁家躲在暗處觀察在冬天湖底的魚呼吸上來的氣泡,然后一網打盡。現代化如網絡等通訊的便利也沒有縮短人的距離,反倒讓人有咫尺天涯之感。安慶的《在瓦塘呼吸》中的穆三丹就是被置于這樣的環境中,經歷了一系列與本性相違的事件,不得不正視這些復雜和枝蔓,并做出微弱但決絕的抗爭。
穆三丹長大的柿子嶺保留“野雞野鳥的叫聲”的自然天籟,而文城的夜色有種都市男女的“脂香”,而鄉鎮瓦塘鎮只剩下“黑的夜和劣質的燈光”。因為穆三丹長大的地方還保留著鄉下的純樸氣息,雖然她在文城呆了六年,不過只是工廠的普通工人,還沒有機會接觸社會上復雜的人和事。故當早就盯上她的劉心伍給她介紹訂單的時候,她既沒有看到他異樣的目光,也沒有看到那雙伸過的手,完全沒發現他背后打的主意。正是因為她還保留著柿子嶺那種純樸的氣息,所以當劉心伍把穆三丹調到瓦塘來,就像把一只魚從水里提到岸上,讓她孤零零地在岸上艱難地呼吸,正是因為她不適應,所以才會發出抗爭這種復雜性和枝蔓聲音。
同樣,鎮政府的權力系統也是復雜而枝蔓的。“劉心伍是鎮長......他充其量不過就是個老二,而能不能行使老二的權力得由老一來定,如果老一不用他,他連老三老四都不是。他就是一個擺設,一個空殼,一個架子。沒有內容的權力是空虛的,而劉心伍現在就處于這種尷尬。”這種復雜讓有機會的競爭者紛紛使出各種陰謀,分割權力這塊蛋糕。身為檔案員穆三丹本來是是“單純的”,“進入一種復雜她就會陷入一種痛苦。”她不想知道官場的政治,可是因為她是劉心伍的盟友,“還是禁不住地涉進去了。”
副鎮長李大由為了可以扶正,聯合了“計生辦主任老岸”,“老行政秘書、民政所長老胡”和原同贊,他利用自己權力的枝蔓、活動經費和計劃生育的特殊照顧權企圖活動全鎮的六十四個代表。“開幕的鞭炮聲中那幾聲鳥叫使他忽然有了一種可怕的預感,難道是自己競爭中的一次麥城。”這種別人聽不到的嘶鳴、干啞的叫聲,而李大由在隔音效果良好的歌廳和“開幕的鞭炮聲中”竟然能聽到,就像穆三丹在瓦塘鎮看到葡萄而覺得這是她“人生途中的麥城一樣”,李大由也擺脫不了這種心理定勢,他在塵埃滿地的心中聽到了自己良心的抗爭。最后李大由還是被人告發了,其他兩個同伙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懲罰。劉心伍終于掃清了擋在前面的絆腳石。在李大由栽了之后“劉心伍進了穆三丹的檔案室,一頭載在床上香甜地睡著了。”穆三丹成了這次看不見硝煙的權力交鋒的一個微不足道,被動的停泊港口,無論她愿意還是不愿意。
而劉心伍也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復雜人物。為什么不是別人倒?偏偏是李大由?早不倒遲不倒,偏偏在這個時候?最有嫌疑的就是劉心伍,他對李大由又是嫉妒又是恨:“有一次介小麗端著飯盒從門口走過,劉心伍嘟嚕一句:娘的,婊子。穆三丹知道他罵的意思,白皙細膩的介小麗和李大由有一腿。”而且一旦李大由栽了他將是最大的得益者,“劉心伍的椅子往書記的旁邊挪了,挪到了緊傍書記的那個位置......更重要的是現在的位置在圓形的主席臺上是居中的,可以掃瞄整個參加會議的人員,劉心伍開始隔三岔五地主持會議。”權力的斗爭永遠都在黑夜進行,不身在其中者難于明白其中的細節。例如,劉心伍是不是把爪子蔓延到了李大由親信的身上,要不原同贊怎么會“相安無事就在家歇了”,從而成功弄走了李大由。權力藝術的原色與性質就像黑洞:黑暗、復雜且枝蔓繁衍。而后來劉心伍在李大由栽了之后好像接收戰利品一樣接收了他的情人介小麗,從他盯上穆三丹而把她從服裝廠調過來到霸占介小麗,讓人驚訝于人的復雜和陰暗的心理和欲望。這都是穆三丹所看不慣的,“穆三丹罵介小麗是個妖精,又一邊罵著劉心伍的骯臟”,她甚至還想給劉心伍的妻子寫信告密,打算在劉心伍的大本營燒一把火。
如果說瓦塘鎮的政府機關的復雜和枝蔓是社會復雜化的外化,那么小說后半部分的婚姻就是社會復雜于人的內化。穆三丹在婚期擇定之后才知道未來的丈夫原來離過婚,讓她“如同沸騰的溫度一下子降了”。但穆三丹還是很快結了婚,可是婚后不久她又發現原來丈夫李治國還有一個女兒。“當李志國摘下墨鏡的那一刻她被墨鏡掩蓋下的英俊愣住了,怎么也和“二婚”兩個字銜接不起來”,沒有想到嫁了一個所謂滿意的丈夫還牽藤拉瓜贈送一些枝蔓。她頓時覺得這個人復雜,總是隱瞞著她什么,而她對于這種隱瞞的反應很大,當她聽到那個女孩叫李治國爸爸時,“穆三丹差點就癱倒在冬青旁”。就像他總是戴著墨鏡,容易讓人以為他眼睛有毛病,或者眼角有疤之類的,其實那雙眼睛很大很亮。從心理學角度而言,喜歡戴墨鏡的人,就像常擺著一副撲克臉的人一樣,其實是在隱藏自己真實的想法,不想讓人輕易猜透,那么在人與人的交往之中就可以占據上風。
穆三丹婚后不久就懷孕了。丈夫李治國不禁懷疑這遲播而早結的果子,李治國到處詢問,“問的結果使他對三丹里的孩子表示懷疑。”于是勸穆三丹把不明身份的孩子打掉。穆三丹想起自己每次和劉心伍幽會是都是有“防備的”,故她說:“我的孩子不會是別人的,我不會去打!”這里出現了敘述上的一個缺項,究竟那個孩子是誰的?敘述者始終沒有交代。所以兩人的僵持、爭吵、勸慰和冷戰都只能把事情復雜化,引向枝蔓的道路。所以穆三丹不想這樣,她要把事情弄清楚,她要抗爭,把事情簡單化,就算是離婚,她仍要把孩子生下來,“我把孩子生下來就是證明這孩子不是別人的,我們可以去做鑒定。”她就是要以一己之下半生幸福來賭賭氣,同時也向這種復雜性開戰。
有天夜里穆三丹去到葡萄樹下,發現“又稠又密的葡萄墜得葡萄架要支撐不住了,瓦塘的夜色被葡萄的枝葉遮避得更加濃重。三丹驀然想到了爺爺在世時家里那架癱瘓的葡萄,那年的葡萄也是這樣的稠密。”于是她拿出大剪刀,把一串串的葡萄剪下來。“葡萄藤慢慢地升高了,一寸一寸地向高處升,葡萄葉又快樂地扇動起來,葡萄架吱吱地掙扎聲沒有了。”“又稠又密的葡萄”是瓦塘政府機關的隱喻,這個重床疊屋,枝蔓衍生的機構就像藤蔓縱橫交錯的葡萄藤一樣,壓得瓦塘這個地方呼吸困難,難于發展,整個瓦塘鎮隨時要被這個復雜、冗余的機構癱瘓掉。而從純樸鄉村來的穆三丹看到這一切之后,也由于早年家里種葡萄而埋下的心理定勢,使她就算不能正面強攻,也可以側面施力,果斷地剪了這些累贅。“她是握著剪刀進介小麗房間的,介小麗驚恐地看著她,看著她手里的剪刀,刀尖上沾著葡萄的汁液,像一攤鮮血。”這灘像鮮血一般的葡萄汁液,更像是和敵人肉搏之后的產物。所以說穆三丹最后要反抗這些復雜和枝蔓,甚至搬進介小麗的房間,幫她躲開瓦塘權力的交替。不過這種微弱的反抗注定是失敗的,就像站在岸上呼吸的魚,就算它是以站立的姿態像個戰士一樣的抗爭,可是由于缺氧,它還是注定會死去。“劉心伍還在等待處理的結果......瓦塘鎮又來了一個代鎮長。”舊的還沒有去,新的又來了。
(作者系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