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并勝利著

人類濫施的同情心總會讓我們對弱者心存憐憫，然而當我們深入的去探討強弱之間的失敗與勝利時，卻發現繞指柔總能溶解百煉鋼。《我婚姻的樣子》中的敘述者“我”就是這樣一個弱到極限卻最終勝利的人。

我爹是個非常強勢的男人，有眼光，有遠見。整個家庭按照他的預期向前發展，能打會算的爹將家里料理的井井有條。有了這么能干的爹，我從小就不可能有做決定的權利和機會。婚前的我一直沒有主見。“以前在家，什么事兒都是爹說了算，除了爹，還是四個姐姐妹妹，我什么事都讓著她們，他們誰都能做我的主，一來二去，我就成了一個沒有主意的人。”雖然我沒有主見，卻是全村少有的文化人。沒有決斷力的我有著聰明的心智。在學習上，我出類拔萃，能夠連跳幾級并考取師范。心智上的聰慧和現實上的無主見之間的落差隨著我年齡的上升不斷增強，在我的婚姻問題上，落差達到了最大。

我在農村算是條件很好的男人，一個有著穩定工作和收入的男人應該早早就能娶上如意的媳婦。然而，外在條件的優勢并沒有給我帶來幸福和順利的愛情生活。二十六歲之前的我始終活在家庭的陰影下，家中的大小事宜我都沒有發言權，甚至在面對自己的婚姻時，我也無法擺脫這種境地。由于我家里四個姐妹的嘴巴厲害，給我介紹的女人都“自己打了退堂鼓”。我的婚姻問題就這樣拖到了二十六歲。在農村，二十六歲還沒有娶到老婆的人不是殘疾就是殘廢，而像我這樣一個已經是文化人的男人竟然拖到了二十六歲。智力上的優勢和實際生活中的劣勢之間的裂痕達到了最大化。二十六歲的我“終于沉不住氣了”，家庭帶給我的壓力和負擔嚴重影響了我的自尊心。在這樣的壓力下，我的心理已經開始扭曲變形，在我二十六歲這個尷尬的年齡，我娶了剛剛十九歲的如花似玉的何淑賢。

婚姻雖然沒有改變我懦弱的性格，甚至令我的地位每況愈下，但我終于擺脫了壓抑我二十多年的家庭，那些壓抑者，尤其是童年期給我帶來心靈創傷的強勢人物都一一被何淑賢擺平：她揭發誣陷我爹，使我家的成分從中農改劃為被專政的對象富農，我爹這位家庭的主宰者最終不堪其辱跳水自殺；她逼迫我的四個姐妹遠嫁他鄉，從此盤踞在我的家中。表面看來，何淑賢是給我帶來了無盡的傷害，她好像是一個惡魔，將災難帶給了我的至親，然而，這樣傷害過我的何淑賢一再提出離婚卻沒有得到我的同意，一向性格懦弱的我何以在這個問題上如此堅守？我為何不在傷害還沒有擴大的時候就結束這段婚姻以減小災難？因為這些人雖然是我的至親，但也是對我造成深深傷害的人，他們讓我始終生活在挫敗感之中無力自拔，我的意識告訴我他們是我的親人，而深埋的內心深處的潛意識卻告訴我，正是他們讓我懦弱如此。何淑賢這個老虎的到來，將二十多年來壓在我內心深處的不滿和憤恨一掃而光，何淑賢一下子成為了我心中的英雄。以往壓迫我的力量全盤轉移到了何淑賢身上，她比我爹和四個姐妹的總和還要強大，無論何淑賢如何對待我和我的家人，我都不愿意同她離婚，我潛意識中要戰勝她的心理主宰我之后的舉動。

一個懦弱的身軀下卻掩藏著聰慧的頭腦，可能這樣的不成比例的搭配更容易造成內心的畸形發展。村里唯一的文化人又怎甘背負一個懦弱的名聲呢？何淑賢剛剛嫁到我們村不久，由于年輕漂亮就被叫到宣傳隊，很快就和宣傳隊一個趙姓的男人好上了。我爹曾親眼目睹他們擁抱，但由于沒有證據，何淑賢死不承認。為了捉奸成雙，我就在一個何淑賢不可能想到的時間捉奸成功，我用兩塊磚頭拍走了姓趙的。捉奸后，我爹就希望我痛打何一頓以免再犯，而此時的我卻突然沒有了主意。在何已經提出離婚后，我突然有了主意——堅決不離婚。我每天到她家去找她，一向性格懦弱的我突然來了勇氣，面對她家那只厲害的狗，“我飛起一腳就把它踢翻在地。”，那個總是威脅我的小舅子，我也沒有表現出一點的畏懼。就在我不屈不撓的堅持下，何淑賢回心轉意了。這次的捉奸行動讓何淑賢聲名俱損，最終又回到了我的身邊。何淑賢畢竟是老虎，不甘寂寞的她逢到機會肯定會發威的，隨著各種運動的到來，她開始上竄下跳，揭發告密，以泄她心頭之恨。我爹、我娘、我的姐妹們都成了她報復的對象，在她狂歡式的表演過后，他們都一一慘遭不幸。這樣一個強大的老虎，在文革中又一次向我提出了離婚的要求。何淑賢用種種方式解決了她憎恨的人，現在終于輪到了跟我算帳的時候了，沒想到一向懦弱的綿羊此時卻強硬了起來，我開始去法院跟法官訴說我的不幸和我不愿離婚的念頭，法官同情我的遭遇，不同意我們離婚。我的“示弱”得逞了，何淑賢不管如何死去活來的折騰，始終無法擺脫和我的婚姻。婚姻對于何淑賢來說就像是一張綿軟的網，這網雖不能激怒老虎，但卻能困死老虎。

“穩住”了何淑賢之后，我開始慢慢的收縮我手中的這張網。我先是去爭取恢復自己的名聲，我要將自己的成分從富農變回來，于是，我開始了自己的上訪之路，我到了各級的上訪機關，訴說我的不幸遭遇。我把改成分看作是改變自己地位的重要舉動，連何淑賢也不能干涉，“她要是阻攔我，我就把她踢倒，從她身上邁過去。”終于讓我等到了我兒子執法的時候，我“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村里仍在當支書的姓趙的家里，我指著他的鼻子罵道，當初你們一伙王八蛋怎么把老子家的成分從中農改成富農的，現在趕緊再改回去，否則我讓你們這幫孫子吃不了，兜著走……還告訴你，我兒子執法了！”在成分已經對人的生存發展沒有太大影響的時候，我還在堅持把成分改過來，因為成分對我而言是身份的象征，沒有把成分改過來，我心理被專政的地位就無法扭轉，成分對我是有著至關重要的象征意義。所以我放棄所有的假期，只為了上訪，改變自己的地位。名義上的地位轉變對于我而言還是不夠的，與此同時，我還在自己的崗位上大做文章來獲取尊嚴。作為鄉村小學教師，我帶著自己的學生勤工儉學，讓孩子都有書讀，為此我年年被評為先進。我率領的學生在運動會上每年都大出風頭。在我自己的事業上日漸有了起色。

我和何淑賢還是“打著、鬧著、罵著、恨著”過生活，以前的老虎漸漸被我磨去了往日的野性，婚姻這張網已經越收越緊，何淑賢自己也慢慢無力反抗了。“她越來越離不開我了，在家的時候也拽著我的手，她現在終于知道我的重要了。……以前，我們不論分開多長時間，她都不會想我，現在只要她一睜開眼，看不到我，就開始想我了。她是真的離不開我了。不論是生活上還是精神上，她都離不開我了。”那只強大的老虎已經喪失了過去的血性，那個打敗了所有強者的英雄如今也要對我俯首稱臣，我的弱最終打敗了所有的強，我現在比最強的還要強。

童年的壓抑對我造成的傷害讓我付出了一輩子的精力，忍受了所有的屈辱來期待最后的勝利。為了最終的勝利，我喪失掉了本應享有的幸福。我自己的五個孩子從來跟我不親，他們都上了大學，成為了有學問，識道理的人，然而，他們卻不容許我說半句他們母親的不是，可能，在她們心中，何淑賢是壞，但是壞的光明磊落，壞的干脆利落，而我卻用陰險的“弱”套牢了她，我堅持不離婚，讓各種傷害達到了最大，并用婚姻這張網網住了曾經威風凜凜的老虎。我用“示弱”來博取同情并破壞了本應屬于大家各自有的幸福。我外在的不幸為我博得了同情，并遮蓋了我的陰險心理。小說以我作為自己婚姻的敘述者，語調輕松調侃。在到了將要油燈耗盡的年紀，我終于可以以抑制不住的竊喜來講述弱者的勝利故事了。

（作者系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