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不是太遙遠

作者簡介：

孫逗，女，河北滄州青縣人?，F在河北省文聯《小小說月刊》雜志社工作，河北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雨花》、《百花洲》等。

1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男生們對我的稱呼由我的姓名方眉心改成了“哥們兒”。當班里男生女生出來進去成雙成對的時候，我卻還被他們男生見了要么拍一下頭頂，要么摟著肩膀毫無顧忌地這樣稱呼著。一向對此無所謂的我，現在是無比的懊惱和憤怒，因為我愛上了我的同班同學尹清力，而我所愛的對象尹清力同學，對我的見面禮每次都是和其他男生一樣。

一天，瞧準老師剛剛離去講臺，同學們還沒有來得及撤的空兒，我勇敢地站在老師的位置上，為表現力度，我勇猛地揮舞著我的小拳頭，向我的同學們大聲地宣布：從今往后，誰要是再叫我哥們，我就對誰不客氣了。

同學們先是靜場了一下，隨即嘩然，一個聲音高叫，好的，那我們以后就叫你小兄弟了。掌聲四起，害得我差點從講臺掉下去。我惱羞成怒地跳到凳子上，伸出兩只手，用手勢使勁擺平了同學們的哄笑，咳嗽了兩聲，我甩著幾乎比男生還要短的頭發，大聲地宣布，我是女——生！臺下的是熱烈的掌聲，女生送給我的。

尹清力，班里好象唯一一個還沒有女朋友的男同學，我喜歡上了他。

2 喜歡上尹清力同學，是從六一節那天開始的。

六一節那天傍晚，尹清力同學來到了我們女生宿舍，我正躺在床上邊聽歌邊看書，女生宿舍就我自己，室友們都是佳人有約出去了。我惡作劇般地用頭把七張空鋪挨排點個遍，示意給尹清力同學，然后跟隨著耳機里的音樂，唱歌般地說給他，你來了找誰都白找，誰都不在啊誰都不在。唱完了，我還使勁瞪著兩只總共500度的眼睛仔細地去看尹清力同學的臉，我很想從那張臉上看到些失落或者與之相類似的東西。因為，從前來我們宿舍的男生臉上我可沒有少看到那些東西的。

尹清力同學把臉舉到我的眼睛跟前，跟我說，哥們兒想看到什么，你盡管看，別太勞累了你那250的眼睛了。

許是尹清力同學的形單影只安慰了我，對他的嘲弄，我沒有生他的氣。跟隨著耳機里音樂，我一邊觀察著尹清力的面目表情，一邊歡快地唱著歌：我愛的人已經飛走了，愛我的人還沒有來到。令我遺憾的是，我兩只總共500度的眼睛，看到的卻是一張中了彩票般陽光燦爛的臉。

尹清力裝出非常謙恭的樣子說，真不好意思，讓您失望了。

我甩了甩比他還要短的頭發，成心問，我失望什么啊，我又沒有去找別人，并且要找的別人還沒有在。

尹清力痛心疾首地說，真沒有想到啊哥們，你也墮落到如此喜好幸災樂禍的地步。

我把耳塞拽出來，說，切，玩笑呢哥們兒，我幸災樂禍？那是對你表示的深深同情，知道嗎你？

尹清力來到了我的床前，彎下腰，頭向我垂著，一本正經地說，哥們，我來找你不行嗎？

他這架勢給我的感覺有點像向遺體告別，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我說你就別整這大禮法了，我可受不了。

尹清力大個子，長條臉，小眼睛。他說話時，小眼睛會盯著你，表示著他的真誠和懇切。此時，他用他的小眼睛望著我的臉說，你難道就不能先給我讓個坐兒嗎？我來這半天了。

我身子朝床里坐坐，讓尹清力坐到我的床上，樂呵著跟他說，你該不是來求我給你當紅娘的吧，不過，我可實話告訴你，她們可都名花有主了，我奉勸你，還是……

尹清力忙攔住我的話茬，說，唉唉唉，哥們兒，我今天來這里誰也不找，真就專為找你的。

專為找我？我一副驚訝狀。

尹清力忙跟我解釋，喂喂喂哥們兒，你可千萬別緊張，我不是來向你求婚的。

我一腳把尹清力踹下床，說，去，一邊去。我一仰身又躺到了床上。

尹清力伸手來拉我，說，今天過節了，反正我也沒有人來跟，你也沒有人來陪，咱們兩個就湊合湊合，一起去外面的小店里慶祝慶祝吧。

我被他拉起來，其實就是被他像拎小雞崽似地給拎起來的。我總共沒有四十公斤，他則足有80多公斤。我懵懵懂懂，問什么日子？

六一。尹清力響亮地回答了我。

我也大聲喊道，你有病啊，兒童節也過？

尹清力從我床沿上抓件衣服塞我懷里，說穿漂亮點，不過白不過，就不如過了，咱們這年齡，反正過個少個了。

我把衣服扔床上，說捂死我啊你，去哪里過？

尹清力把我領到校門口附近的一個小飯店，要了兩個菜，一瓶白酒給他自己，一瓶啤酒給我，我們對飲起來。

尹清力根本沒有酒量，少半瓶酒下肚就高了，他情緒很激動，說，哥們兒，你說，我哪里比不上他們，為什么你們女孩子們都喜歡他們，不喜歡我？

大概和他同病相憐，我放棄了啤酒，改喝了白酒。很快我也喝高了，我卷著咋伸都伸不開的舌頭說，就是啊，哥們你說，我哪里不如她們啊，為什么你們男孩子喜歡她們不喜歡我？

我和尹清力越說越激動，越激動越感到不公平，具體不公平到什么程度，我們也說不上來。

最后，還是尹清力想出來了，他憤怒地說，偏見。

我想了想，也茅塞頓開，憤怒地附和著他，偏見。

3 偏見。

回學校的路上，我們相依相伴，相扶相攜，跌跌撞撞地走著?！捌姟币辉~如同一個強硬的敵人，在我們的口里時時地蹦出來，襲擊著我們，同時鼓舞著我們。

我心血來潮，在尹清力的臂灣里，突然磕磕巴巴地說，要不，我做你的女朋友吧。

尹清力幾乎把他的整個身子壓在了我的肩膀上，他也磕磕巴巴地說，那不成，你是哥們，我的女朋友應該是女的。

我差點摔倒，尹清力也差點摔倒。我說，是啊，我是哥們。說完，我感覺不對，突然想起來，我說，我就是女的。

尹清力用手胡嚕了一下我的頭，笑著說，你是女的，你的頭發比我的還短。

我用足了力氣，使勁一搡，尹清力如個大氣包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我則因為失去了支撐也重重地摔到在地上。我撐起身子，用手指點著他的腦袋，說，頭發比你短我也是女的！

尹清力干脆躺到在地上，說，是、是、是，你是、女的，那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了。

我一骨碌爬起來，睡倒在他的身邊來，說，你說的啊，做我的男朋友。

尹清力閉上眼睛，一副就要睡著的樣子，我拍了拍他的嘴巴，把他拍掙開眼睛。我們就相互攙扶著爬起來，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

4 自此，我一改十年如一日的短發風格，不再剪發，我要留長發了。去逛街，我光盯那些顏色鮮艷亮麗的衣服。當我第一次穿上裙子，出現在校園里的時候，男同學伸出要摸我頭的手，停在了離我頭發不遠的地方，哈哈笑著說，原來你也是個美女啊。

我用眼睛斜視著他們，說，你們那是有眼無珠，我本來就是美女嘛。男生們見了我不再稱呼我哥們了，而是改成了美女。

被稱呼成美女的我越來越想看見尹清力，可尹清力卻越來越怕見到我了，見到我的影子他就趕快躲趕快逃。對此，我是真的不明白了。一個周末，我徑直去了男生宿舍。尹清力正躺在床上看書，我進去時還看到他正翻書，當發現是我，他立馬把書隨手一扔，假裝睡著了。我坐到他的床邊，不說話，也不走。呆了好半天，尹清力不得不睜開眼睛，問道，你有事嗎？

我說，沒事，就是想看看你能假眠多久。你放心，我的耐心對你是無限的。

尹清力臉上出現一副謊言被戳穿的尷尬。

我說沒有關系，別不好意思。我問你，你為什么老是躲著我？

尹清力沉默了好半天，滿懷希望地說，你不會記得那天我們酒喝多了瞎說的話吧？

我肯定地說，記得。

尹清力把雙手蒙在了臉上，一副傷心過度的樣子，說，完了。

我得意地說，你后悔做我的男朋友了？

尹清力說，你還真記在心里了？

我說，你說的呢。

尹清力說，那是酒后胡言亂語，你也信？

我說，酒后吐真言，我信。長發為你留，裙子為你穿。

尹清力絕望到底地躺在床上不說話了。

5 不管怎么說，我和尹清力都強擠進到戀愛的隊伍中。為此，尹清力不斷地對我發出深深的感慨，他說他是上錯花轎，嫁錯郎。我及時糾正他說，這話應該是我說才對。他立馬興趣盎然，瞪著長條臉上的小眼睛，發現什么特殊新鮮事物似地盯著我問，你真這樣感覺嗎？

我警惕起來，充滿戒備地問，感覺什么?。课铱墒裁匆矝]有說，你可不要誣陷我。

尹清力諄諄善誘，表現出出奇的耐心和好脾氣，他用兩只爍爍發光的小眼睛，溫柔，不，應當是溫存地望著我的臉、我的眼睛，他說，你不會是說和我在一起，心里有上錯花轎，嫁錯郎的感覺吧？

我大度地一甩手，說，沒有，怎么會呢，我和你在一起感覺不錯，假如是課堂上做選擇題，我一定會在括弧里毫不猶豫地打“優良”。我扭臉故意看尹清力長條臉上放光的小眼睛，但是很遺憾，尹清力臉上的小眼睛吝嗇地緊緊閉上了，并且顯示萬般痛苦狀。我伸手拍拍他的嘴巴，問，怎么了，牙疼？說完，我又自己給否定了，說，哦，對了，牙疼是咧嘴，看閣下這樣子是病在其心，心疼吧？

尹清力閉著眼睛，露出了恨鐵不成鋼的笑臉，他長嘆一聲，說，你會后悔的。

我把頭搖得像小時侯去村里賣貨人手中的撥浪鼓，說，放心吧，不會的，我清清爽爽一女子，聰聰明明一大學生，機機靈靈一純情美少女，我……不得不承認，找到自我感覺的良好，發揮起來真是使人暢快淋漓。

尹清力忙像挽救失足青年似地攔住了我的話茬，他先是驚恐地睜開小眼睛，然后用目光慌張地四周掃了一遍，見沒人注意我們，他這才深痛欲絕、萬分懊惱地跟我說，你說，你什么時候才能夠給我長大啊。

我就不高興別人說我小，俗話說，當著矮人別說短。我個子矮小，這是我的心病，尹清力竟然當著我的面，如此揭露我的缺點。我的情緒突然低落下來，情緒突然低落下來的我跳起來，用雙手拽著尹清力的耳朵，我把嘴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我個子小，聲音比你大。

尹清力一把抱住我，說，你想嫁個聾子嗎你？！

6 大四，正是同學們八仙過海、紛紛尋找實習單位的時候。我和尹清力戀愛的尾巴最終還是沒有抓住，他離開我，突然失蹤了。

有人說他去了南方，有人說他去了北方，還有人說他哪里也沒有去，就在這座城市。對于尹清力突然的蒸發——最起碼，他在我的視野里蒸發了，我只能理解為他是對我的躲避。

是的，他是對我的躲避。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動不動就一下子把我扛在肩上，說，像袋10公斤的大米。我曾經問過他，你的意思是說我海拔太底，剛出地平線？尹清力一臉壞笑，說不敢不敢，我是說我，站在你跟前屬于違章建筑、影響你視野的障礙物。

我無所謂地說，障礙物就障礙物吧，把你想象成擋風霜的墻，遮雨雪的傘，我還是蠻幸福的嘛。

尹清力垂手站立在我面前，謙恭地說，你最好是把我當垃圾，隨手丟在馬路旁的垃圾筒里。

我抱著兩只肩膀，用一只腳尖輕點著地面，說，不，我可舍不得。

是的，我舍不得丟棄他，可是尹清力卻如此大度地丟棄了我。他的蒸發，使我真正認識到，他是真的在意我的海拔，真的嫌棄我的。

在失戀昏暗的日子里，我把尹清力想象成了方便面——我最最討厭的食品，我寧愿餓死都不會吃的方便面。當著當著，我就會自己哭起來。面對尹清力的拋棄，我只能把自己當做《狐貍與葡萄》寓言里的那只狐貍，葡萄是酸的，尹清力是最最不好的。除此之外，我又能怎么樣呢。

眼見著同宿舍里的同學們都有了自己的“婆家”——接受單位。唯獨我，就像戀愛一樣，最終都被毫不留情地拒之門外。

不是公司面試通不過我，就是我自己通不過那家公司。一天到晚憧憬的事情是，有一天我成了知名人物，那個突然人間蒸發的尹清力同學雙手舉著刊有我事跡配照片的報紙，穿梭在人群中，見人就緬懷我曾經和他的戀愛史。我要讓他追悔不及！

就這樣，工作的事情遲遲定不下來，我的心情也由多次受挫而導致極其浮躁和敗壞。

正當我收拾行囊，準備回家呆一段時間的時候，我接到一個要我明天就去面試的一家公司的電話。查了半天，也沒有查到我是啥時給那家單位投的簡歷。我想放棄，因為太多的失望，已經使我對面試感情麻木了。但是，同宿舍的姐妹們紛紛指責我，說，工作沒有找到，你回家干嗎？難道你要把你的壓力帶到家里，帶給父母？我們剛剛走向社會，人家有個單位肯給我們實習的機會已經不錯了，你還要挑揀什么呢？注意，人家是拿自己的場地自己的條件，讓你去發揮去發展……

仔細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我決定放棄回家了?；丶?，僅僅是一種面對生活的逃避。我開始為明天的面試準備了。我要孤注一擲，我想，這次，我一定要好好把握機會。

7 面試很順利，我被人力資源部經理親口通知，周二就可以來公司上班。也就是明天。

盡管這份工作遠不及以前我炒掉的那幾份工作，但是，因不想把壓力帶給父母，心里還是感恩公司給自己提供了一個實習的場所。

第二天，我如一個新嫁娘般興奮，早早來到公司。我的經理把我安排到一個辦公隔斷，說，你坐這里吧。坐下后，發覺對面一個頭皮，是位男士，因為，頭發很短。我又站起來，向對面的頭皮打招呼，嗨，你好，我叫方眉心。

對面的頭皮一仰，我看到了他的臉，長長的，很熟悉，還有我再也熟悉不過的那兩只小眼睛。

尹情力！

尹清力站起來，他更胖了，笑時的小眼睛都擠一塊了。他說，哈哈，美女，我們又見面了。

見到尹清力的這一瞬，我激動的眼淚都快出來了。但是，我盡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我應該算是個經歷過風雨的人了，我微笑著但矜持地說，是啊，帥哥，世界真是太小了。

尹清力略有所思地說，不是冤家不對頭啊。

我假裝一時的矜持瞬間沒有了蹤影，我說，哎哎哎，話說可別有什么曖昧傾向啊，我現在可是你的新同事。我故意表示出對他的不在意，說，好了，工作吧。

尹清力有些失望地說，怎么，見面儀式這就結束了？

我伸手就要去擰他的耳朵，但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身份，只好尷尬地把手停在半空上，并用手指劃著隔斷擋板上的條紋說，很干凈，沒有灰塵。

尹清力把頭伸過來，誠懇地說，沒關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要有任何顧慮。

我不自然地笑著，用手繼續擦拭著擋板上的條紋說，我看看要是沒有擦干凈，我就再擦擦，要時刻保持辦公區域環境的衛生啊。

8 下班時，尹清力站到我身邊說，走，我請你吃飯。

我本能地說，謝謝，我有約會。

尹清力一把拉起我說，拒絕我呀？

我說，是，又怎么樣？

尹清力嬉皮笑臉地說，罰我給你過生日。

我眼睛一熱，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嗓子被堵了，感到有些難受，便說，謝謝你還記得我的生日。

尹清力說，為了你今天的這個生日，我等了你三個月。

我說，你在躲我？

尹清力點點頭。

我問，為什么？

尹清力笑得小眼睛都擠到了一起，說，不給你點風雨，你老也長不大。

一出辦公室的門口，他就把我扛起來，說，噢，真長大了，足有20斤大米的重量了。

我用手使勁拍打著他的后背說，你放下我，男女授受不親，你給我保持一定距離，我有男朋友了，你……

尹清力扛著我說，得了吧你，我的內線可沒有告訴我你有男朋友啊。

我大惑不解，問，誰是你的內線？

尹清力自得地說，你們宿舍那幾位都是。

我用手揪住他的耳朵說，你侵犯我的隱私權。

尹清力說，這是對你天天把我詛咒成方便面的報復。他扭頭把臉對著我，說，你仔細看看，有我這么豐韻的方便面嗎？你怎么不把我當巧克力？蛋黃派也成啊。

我使勁擰著他的耳朵，說，當時眼前就只方便面了，貨柜缺貨，你懂不懂？告訴你，你知道你如此待我的后果嗎？

尹清力爽快地說，知道，耳朵大兩圈。

我繼續問，代價呢？

尹清力繼續爽快地說，耳朵再大兩圈。

街旁的小店里，傳來歌聲：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不管有多少風雨，我都會依然陪著你……

尹清力同學伏在我耳邊，悄聲說，寶貝，這是我唱給你的……

責任編輯 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