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韓昌元,男,1983年4月生于安徽靈璧。專欄作家。2005年7月大學畢業。現有50多萬字小說見于《青年文學》《四川文學》《安徽文學》《當代小說》《佛山文藝》《作家天地》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像疼痛一樣疼痛》。現居西安,為一雜志社編輯。
確切地說,我討厭火車。
小鎮過去一直沒有火車,自從惟一的官道修通火車之后,火車像條蟲子吞噬了小鎮的寧靜。我爹喜歡火車,喜歡火車的都是賊。我爹是那種既聰明又靈巧的賊,他把蘋果園里的蘋果分成捆弄到火車上去賣,從小鎮的小站開始登上火車,到下一個小鎮的小站下來,然后登上另一趟火車返回小鎮,在這期間我爹會賣掉很多東西。我爹不光賣蘋果園里的蘋果,他還賣襪子、報紙……只要能賣的東西他都會帶到火車上賣給乘客。像我爹這樣以在火車上買賣為生的人還有很多,小鎮的男人、女人們都喜歡上了火車。乘務員們知道小鎮人的習慣,所以小鎮的人們坐火車從來不要票,愛怎么上就怎么上,愛怎么下就怎么下。當然這樣的待遇是建立在小鎮的人們必須經常給乘務員報紙看,給乘務員蘋果吃,給乘務員襪子穿。不然,乘務員會鐵青著臉,“啪”地關上車門,小鎮的人們就甭想登上火車了。
我爹就經常這樣干,他不樂意給乘務員行賄,他常常說:“去他娘的乘務員,老子憑什么伺候他們?老子這可是玩命的買賣啊!”等到乘務員把車門關上的時候我爹就趁乘務員不注意的時候從車窗爬進火車,這樣總會招致靠在車窗旁的乘客很不樂意地說:“怎么搞的?看,看,把座位都搞臟了,還怎么坐啊?”我爹就會賠著笑臉,撕開捆好的蘋果遞給乘客說:“對不起了,你吃個蘋果吧,都不容易,都不容易!”乘客當然不會要,我爹自然也只是意思一下就會把蘋果收起來。之后,我爹就會在各個車廂里做他的買賣。當然會有被乘務員看到的情況,那個時候乘務員一臉壞笑,充滿了多層含義。我爹一般情況下會轉身就跑,跑到乘務員發現不了的車廂里,拉開車窗玻璃就跳了下去。你還別說,就這跳火車的功夫我爹還絕對是一流的,小鎮的人們也都會跳,那么多年了,小鎮的人們也沒跌傷過。照我爹的話說就是:“咋能受傷啊,老子是干啥吃的?眼疾手快,不然還做他娘的什么買賣啊?”
我爹終究還是“失腳”了一次。那次火車馬上就要啟動了,可我爹左右轉轉就是找不到合適爬進火車的車窗,思索半天,我爹看看懷里那么多的蘋果就只好送給乘務員一捆吃。乘務員接了爹的蘋果非常高興地說:“綠色果實就是好,大叔,發財啊!”我爹就在心里說:“發個屁財啊,窮賣蘋果的還能發什么財啊?”我爹上了火車就在車廂里叫嚷道:“一塊錢一捆蘋果,一捆六個,又大又紅的蘋果,快來買啊!”在一節車廂的拐角處,有一位中年男人叫道:“哎,那個賣蘋果的,過來,我來看看!”中年男人說話像一個地主對雇農說話一樣。我爹就提著一捆蘋果拿到中年男人手里。在做賣蘋果的同時,我爹看到中年男人的對面坐著一個非常時尚的女孩,女孩的腿分得很開,穿著白色的上衣,嘴角上還抹了淡淡的口紅。我爹是個好色的家伙,是男人都這樣,我爹經常跟我吹牛說,等我長大了他就給我買火車開,讓我想開到哪兒就開到哪兒,他還給我娶漂亮的媳婦。
中年男人拿到蘋果后左右翻翻,很不樂意地說:“不買,這都是啥蘋果,一點也不新鮮!”我爹看了中年男人真想上去扇他一巴掌,不買為什么還看半天?我爹站在中年男人和女孩的座位中間,左右鼓搗著,手一不小心就碰到了女孩的胸部。剛剛還沉睡在迷糊中的女孩頓時像一頭發泄的獅子一樣,“啪”!女孩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扇了我爹一巴掌,這巴掌像雷聲一樣震耳欲聾。女孩扇完之后像完成一件藝術品一樣,用嘴吹了吹手,還把手甩了幾下,表現出有點疼痛的樣子,女孩說:“哼,臭流氓,我就看你不是什么好玩意,窮賣蘋果的。”
我爹剛才被女孩打得一激動把蘋果弄掉在了地上,在我的記憶里爹從來沒有被女人打過,即使我娘都不敢。所以這一瞬間發生的時候爹以為什么都沒發生,就像剛才誰和他開玩笑似地說:“嘿,老家伙,你這個臭流氓,怎么想非禮我?”
實在地說,我爹當時還不知道在想什么美事呢。但我爹的臉開始發燙,他那跟黑鐵蛋一樣的臉在過去很長一段歷史里都沒機會這樣發燙發紅過,于是我爹的臉蛋有些緋紅般地興奮。我爹轉過臉看看女孩,女孩用腳把掉在地上的蘋果踢到了一邊,說:“惡心,真惡心,吃這樣的蘋果準得肝炎,而且是乙肝!”
“啪”!我爹幾乎是跳了起來,很猛很猛地扇向了女孩。女孩竟然沒有招架住爹的這一巴掌從座位上倒在了地上。女孩開始也像我爹被打過之后那樣以為什么事情都沒發生,似乎也是在轉瞬間恍惚地領悟到事情確實發生的時候才大哭起來。女孩拼命地呼救:“非禮啊,他摸我,還打我,非禮啊,非禮啊……”
乘務員是在聽到女孩的哭聲時才走過來的,其實在我爹和女孩剛開始有摩擦的時候乘務員就坐在乘務室透過車窗玻璃一直在壞笑。乘務員是男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所有的男人都希望驚險、刺激的場面出現。
乘務員走到我爹的跟前說:“怎么回事?你怎么把小姑娘打倒在地上?”
女孩奮力站了起來,用五個很粗的手指頭指著我爹說:“他是個流氓,你們要把他抓起來!”
車廂里有很多人,很奇怪,并不像以往吵架的時候會圍觀很多人,這車廂里很多人都像什么也沒看見一樣,什么也沒聽見一樣,該睡覺的睡覺,該調戲小姑娘的調戲,該吃東西的吃東西……任由我爹和女孩在折騰對罵,包括剛才要買蘋果的中年男人也閉上了眼睛打著呼嚕。乘客們對吵架和打架一點興趣也沒有,就像看慣了美國大片根本不屑中國的小電影是一個道理。乘務員問女孩說:“這位是賣蘋果的大叔,你是乘客,大家都是為了生活而坐火車出門,大家都退一步,讓一步,好說好讓,怎么樣?”
女孩不說話,兇狠地哭起來說,“他非禮我,我讓他全家死光光!”
乘務員說:“脾氣不要那么大,不然這事我們乘務員也不好處理了。”
女孩一生氣就把乘務員推走了,然后說:“走,走,誰讓你處理了?我不稀罕!”乘務員笑了笑,安慰女孩道:“算了吧,消消氣,一會就沒事了。”乘務員說完就給我爹使了個眼色,意思讓他到另一個車廂里去做買賣。我爹從地上收拾起蘋果什么話也沒說,跟在乘務員的屁股后面準備走了。
女孩叫了聲爹“臭流氓”,然后說:“哼,下一站等著,到時候我再找你算賬!”
我爹聽到女孩的話后,手就一直哆嗦,看了看女孩兇狠的臉,心跳更是加快。火車像一個怪物一樣,在加速和減速的時候同樣都會晃蕩。我爹靠在車門的玻璃上,內心不安起來。他看看外面的風景一處處倒在身后,人突然眩暈了起來。呼哧!呼哧!火車像個特別會配音的蟲子,反襯著我爹的心情。我爹三番五次地看女孩的表情,女孩一直充滿了憤怒地坐在那,似乎是在向我爹挑釁。
我爹停止了他的買賣,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車窗外有一些風景,我爹卻低下了頭,然后摸出一個蘋果,大口啃了起來。我爹像個餓徒一樣張大了嘴巴甚至想一口就把蘋果吞下。女孩從座位站了起來,一臉挑釁地走到我爹的身旁說:“哼,有種下了車,單挑?”
我爹撇了撇了嘴用眼睛瞪著女孩,然后提著他的蘋果就走向別的車廂了。女孩跟在我爹的身后說:“我看你往哪走?臭流氓……”女孩邊說邊用腳踢我爹的屁股,女孩踢了幾下后看我爹沒有什么反應仍舊“得理不饒人”地踢我爹。女孩用力很猛,爹終于招架不住大聲叫了起來。
這時候,車廂里的乘客像足球場里的觀眾一樣,突然爆發出驚人的“笑聲”和“掌聲”。“掌聲”過后是一浪高過一浪的人潮聲。我爹從來沒見過這個場面,他有點嚇懵了。看看火車車廂里的人們,他頓時雙手捂起耳朵,然后拉開一個車窗毫不猶豫地跳了出去。
這一次我爹是在火車高速行駛的情況下跳出去的,他以為即使死不了腿也會跌斷的。所以在跳到火車外面時,我爹就一直趴在地上,像死了的人一樣。但是當我爹拿起自己的手抽嘴巴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依然還活著。我爹很高興地站了起來說:“我他娘的命真大啊,竟然還活著?”我爹只是受了點輕傷,他爬起來拍打了身上的泥土就一瘸一拐地往家趕。
當我爹趕到家的時候,他就朝我吼道:“快,快,給老子上藥!”
我拿來了棉花、消毒液。我用棍棒纏著棉花給爹擦拭,我擦了一遍后,我爹突然疼痛地“哎喲”叫了起來,他的樣子十分痛苦。
我爹的病好了之后就不愿意到火車上去做買賣了,他讓我天天挎著籃子到火車上賣東西。我爹說除非餓死,不然他不會再到火車上做買賣了,因為他對火車有了種恐懼感。我爹教我老實做生意,該送乘務員蘋果就送蘋果,該送襪子就送襪子,該送報紙就送報紙……我爹每天都在小站把我送上火車,然后在傍晚的時候又來小站接我。這樣持續的時間并不算長,沒過多久,我爹不光不送我到小站上火車,就連傍晚他也不來小站接我。
我爹喜歡上了小鎮女人田春芳。我是在蘋果園里發現的。
田春芳是他男人花了二千塊錢從四川買來的媳婦。小鎮有很多這樣買來的“媳婦”,只要在當地找不到媳婦的男人都會花點錢買個媳婦。當然這些“媳婦”的腦子經過人販子“倒賣”后都有些問題,聽小鎮的男人們說,這些“媳婦”在沒被人販子“拐賣”之前都非常聰明、漂亮,但人販子拐賣后都給她們吃了藥,使腦子的智力有了問題。田春芳的男人在小鎮上修理自行車,人長得“憨厚、老實”,灰頭土臉,不光在當地找不到媳婦,還好吃好賭,名聲很差。他也知道自己的媳婦經常被小鎮的男人們調戲,但也沒有辦法,除非把田春芳趕出小鎮。順理成章地,田春芳的男人就讓田春芳每天也像小鎮的男人們那樣到火車上做買賣,雖然她不太精明,但一天下來還總能賺上一些錢。
我不太喜歡田春芳,因為他們家門口有一顆大桑葚樹,小伙伴們喜歡爬上去摘桑葚吃,紫黑色的桑葚,又大又甜,幾乎甜美了我的整個童年。可是田春芳只要看到我們爬他們家的桑葚樹就在那罵我們,小伙伴們就和她對罵。田春芳耗不過我們她就從廁所里弄大便抹在桑葚樹上。我們覺得田春芳這女人狠毒,所以只要田春芳一抹大便在桑葚樹上我們就放火燒他們家的草垛,直到桑葚樹上的大便干了,可以爬上去摘桑葚吃為止。久而久之,田春芳的男人就不讓田春芳抹大便在桑葚樹上了。因為他們家的草剁幾乎被我們給燒完了。
我是在回蘋果園里的時候發現田春芳的。當時,我爹的手拽著田春芳的衣服,田春芳很聽話地跟著我爹進了蘋果園。在蘋果園里,我爹摘了大約有十個蘋果遞給田春芳之后我爹就開始扒她的褲子。田春芳吃著蘋果,任由我爹去怎么扒。
從此以后,幾乎每天傍晚我都可以在我家的蘋果園里看到這一幕。至于我娘知不知道我就不好說了,雖然我很想告訴她。
可是后來我娘還是知道了這一切。
那天,田春芳的男人帶著幾個男人圍住我家的蘋果園。他要找他的女人田春芳,可是田春芳的男人什么也沒找到,除了我家的一片蘋果園連一跟汗毛也沒有。這時候就有人告訴他說:“他把你女人帶跑了!”
當時在場的幾個人全亂了起來。田春芳的男人好不容易買了一個媳婦怎么可能讓我爹帶跑呢?
事情真的是這樣,我爹確實帶跑了田春芳。田春芳的男人招集了他們家族全部的男人圍住了我家,田春芳的男人和他們家族的男人搬走了我家的兩個大木床,三個板凳,四只雞,五只鴨子,還有娘的洗澡盆……之后,他們又提著蛇皮袋子到我們家的蘋果園里摘蘋果。
末了,田春芳的男人招集他們家族所有身強力壯的男人去坐火車追我爹。
我娘抱著我哭,說:“你爹怎么能做這種事?他真不想過日子了?這日子可怎么過啊……”
我看著娘,突然想告訴他我爹在蘋果園里和田春芳發生的事。但是我沒說,因為我想爹一直都是一個既聰明又靈巧的賊,他曾經很樂觀地對我說:“小家伙,全鎮的男男女女就數我最精明。”所以我扶起了娘說:“沒事,全鎮的男男女女就數爹最精明!”
娘趕緊瞪著眼我問:“你知道你爹去哪了?”
我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和田春芳在我們家蘋果園里……”
話只說了一半,我就朝小鎮的小站跑,然后在小站的一個偏僻角落坐了下來,我把手指頭含在嘴里,咸咸的,我的面前是來來往往的火車以及急急忙忙趕火車做生意的小鎮人。直到眼睛看得累了,火車的聲音漸漸消失了,我才把手指頭從嘴里抽出來,然后起身回家吃點東西。
那一天我幾乎是在煎熬中度過的,我的內心經歷了劇烈的動蕩,我每個時辰都要跑到小鎮的小站一個偏僻的角落,把手指頭含在嘴里,咸咸的,看著來來往往的火車和急急忙忙趕火車做生意的小鎮人。我希望我爹可以安全地回來,我很愛他!
第二天晚上,田春芳的男人和他們家族的男人回來了。小鎮的人們在他們剛一下火車的時候就把他們圍住了,我遠遠地觀望他們,內心一直很緊張,手指被我的牙齒緊緊地咬住。
人群中并沒有我爹的身影,也就是說,他們并沒有抓住我爹。稍頃,田春芳的男人聲音沙啞地告訴大家說,他們在將要抓住我爹的時候,我爹從火車上跳了下去!
我爹現在躺在一家骨科醫院里,田春芳的男人說,我爹下輩子能靠一條腿走路就不錯了,算他命大,不然非成植物人不可!
聽罷,淚水猛然沖出了我的雙眼,我把手指頭從嘴巴里抽了出來,然后我順著小站的路往家跑。在家里的廚房中,我毅然拿著一盒火柴就跑開了。我跑到田春芳家的一個草垛旁,劃著火柴,把草垛點燃了起來。草垛很干燥,很快就熊熊大火起來。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