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顧小英,女,1971年生于江蘇蘇州,畢業(yè)于江蘇教育學(xué)院,曾任小學(xué)教師多年。近幾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曾在《雨花》、《翠苑》、《小溪流》、《揚子晚報》、《蘇州日報》等各類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多篇。
1
她趕到這個公交站點的時候,已經(jīng)是正午時分了。
她兩手插在衣兜里,背對著站牌,茫然地望著遠處的群山,眼里蒙著一層霧氣。她上身穿了件短款的黑色小夾襖,胸前繡了淡紅的線條,寥寥幾筆,抽象而簡約,乍看似一朵碩大的玫瑰。外套敞著,里頭是緊身的深紅色半高領(lǐng)薄毛衣,勾勒出姣好的身材;下面是棉布黑色休閑褲,簡單的白鞋白襪,外加干凈的短發(fā)。
認識她的人都說她看上去年輕,不像三十出頭奔四去的女人。她笑著這樣聽,不作過多辯解,更不去探究對方的話里有幾分真心。以前李揚在的時候一直說她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那個時候她聽了笑得嬌氣而幸福,可現(xiàn)在想要再聽一遍這樣的話已是不可能了。這句話成了一個永遠的回憶。
李揚是因公傷走的。那天,當(dāng)李揚的領(lǐng)導(dǎo)把那句話說了一半再也沒法講下去以致于不得不停下來朝她看時,她的心臟停止了跳動,眼睛死死盯著面前那個精瘦深沉的中年男人,不知道對方想要表達什么意思。中年領(lǐng)導(dǎo)看她這副樣,囁噓著把剛才那半句話換了個方式艱難地重復(fù)了一遍。這次,她沒聽清對方在說什么,卻突然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她的心開始往下墜,眼前閃現(xiàn)出一個剎那鏡頭:紅風(fēng)衣被飛速轉(zhuǎn)動的電機葉子甩動起來,飄啊飄,就像一只紅蝴蝶……最后,畫面定格下來,一團燃燒的烈焰燃著了她的思維和神經(jīng),她轟然倒塌……
很多人包括那位中年領(lǐng)導(dǎo)都握著她的手說,人已經(jīng)走了,人死不能復(fù)生。你還年輕,不要做祥林嫂。她報之淺笑,覺得李揚的影子老是在她眼前晃,晃得她神疲力乏,心憔力悴。
2
317路公交車遲遲不肯露面,幾個等車的人被幾輛無證小客車載著一一絕塵而去。現(xiàn)在,站牌下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剛剛司機也招呼了她,可她搖搖頭。
她掏出手機看,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了。她抬起頭朝站牌上看,然后換過身再看。她突然對自己這種站不住腳的猜疑感到好笑,決定等下不管什么車來都要上去。眼光收回的時候,無意間瞥見了他。
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身旁還有一個人。他站在那,好像比她還早到。她不知道他已經(jīng)在這等多久了,剛才那幾個黑車司機在招呼時他竟然也沒上車,莫非是在等人?這樣想著,她又把注意力轉(zhuǎn)移了。
忽然,他別過頭來朝她看,并且露出了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算是在打招呼吧!她愣了一下,心隨即狂跳了起來:紅風(fēng)衣!他穿著紅風(fēng)衣!
她猜不出他的實際年齡,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四十不到的模樣,背上斜挎了一個黑色的小旅行包,說不上帥,卻給人平和安然的感覺。她覺得那件紅風(fēng)衣有點熟悉,又很陌生,那笑容很親切,又非常遙遠。
李揚!一想起李揚她的眼睛就濕了。其實他和李揚長得一點都不像。
李揚是在那個初冬的早上走的。天還沒大亮,李揚穿了那件紅色的棉風(fēng)衣去趕公司的早班車。那件紅風(fēng)衣是他們剛認識那會李揚送給她的,他們公司定制的工作服,做工面料和顏色款式都非常好,李揚好像事先知道她會喜歡似的居然訂了件女式的,其實當(dāng)時他們根本不認識。后來她把衣服穿在身上,其他都好,就是尺寸顯大了點,有點空蕩蕩的感覺。穿了幾回洗了幾遍后,李揚說,還是給我穿吧。她不解了,說怎么,想討回去了啊?哪有你這樣小氣的男人!她是有點不舍得,這是李揚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有點定情之物的味道。李揚笑著說,不是我小氣,你看你穿顯大了,給人不踏實的感覺。再說,你老公我長得帥,穿紅色的絕對好看。她聽了兀自夸張地笑,說你臭美。其實她心里知道李揚說得沒錯,一米七七的挺拔個,俊朗的臉,黑色的細邊眼鏡,外加深沉的笑容,這么帥的男人穿什么都有味。果然,李揚穿上這件紅風(fēng)衣酷得不行,可她看了就是不舒服。她不知道這種不舒服具體來自哪里,不能直說,還說不清楚,就虎著臉三下五除二從他身上給扒了下來,仔細折疊后放進衣櫥,說以后誰也不許碰。李揚笑著說,你這是干嘛啊,太夸張了吧?!任他怎么說,她就是不接話。
那天早上,她躺在床上,聽見李揚開衣櫥門,嘴里似乎嘟囔了一句天冷要穿那件紅風(fēng)衣的話,她卻沒在意也沒起身阻攔。這讓她后來回想起來怎么都無法理解,要是以往他出門總會和她打聲招呼,有時還會俯下身在她臉上親下說,你可以再睡會,我得上班去了。可那天早上李揚什么都沒說,她也什么都沒說,她聽他開門關(guān)門的動作,聽他的腳步聲在樓梯口響起,然后一點一點遠去,直至消失……
這都是緣份!她想。
3
前面又有一輛無牌照的中巴車駛過來了。車還沒停穩(wěn),臉膛黧黑的小個子司機把頭探出窗外,熱情地招呼:“上車吧!順路捎你們?nèi)ィ瑑r鈿便宜的。”
她朝身后的馬路望去,公交車的身影依舊渺無蹤影。她挪動了步子朝車門口走了幾步,又猶豫了。
“上來吧!不騙你的!我回去接女兒,順路捎你過去,賺點腳步鈿就好。”司機說。
她終于上了車,在后排的座位坐定。她朝車門口望,看見他的腳似乎在游移,可始終沒走過來。
“快上來吧。你們兩個人一起走,更劃算。”司機又在催促。
他也跨上了車,在她身邊默默坐下。
司機說,本來六元一人現(xiàn)在就收你們每人三元。她掏出皮夾,發(fā)現(xiàn)只有二個硬幣,就拿出一張十元的紙幣準備讓車主找。
“我有零錢。”他從背包的夾層里摸出了幾個硬幣。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謝謝!”
車子在山坳里開了一段后果然轉(zhuǎn)了個彎,兜到了一戶農(nóng)莊旁。司機的女兒已經(jīng)在那里等了。女孩大概七八歲模樣,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一直在唱歌,身體一搖一晃,腳跟著甩動,唱那首《吉祥三寶》,爸爸媽媽孩子三個人的聲部不停地轉(zhuǎn)換著,后來越唱越快,一下子有點忙不過來了。
突然,小姑娘轉(zhuǎn)過頭來,對著他們:你們是去靈平山玩嗎?怎么沒帶你們的小孩呢?
她一驚,沒料到這個小女孩突然會說這樣的話。她朝孩子尷尬地笑笑,沒說話。
車主“撲哧”一聲轉(zhuǎn)過頭來:小鬼丫頭,瞎說啥呢!
“他們不是夫妻嗎?”小女孩不服氣,一副不依不饒小大人的架勢,“夫妻么就有小孩的呀!”
車主朝女兒狡黠地眨眼:“那你問問這兩位叔叔阿姨,他們是不是夫妻,有沒有小孩。”
他沖小姑娘笑笑,溫柔地湊上前去:“我們還沒小孩呢,要不你做我們的女兒,好不好?”
“不要。”小女孩脆生生地回答。
“可你爸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剛才我們都說好了,這就準備帶你走了!”
“啊……我不要……”女孩使勁甩著腳,把車板踢得“砰砰”響。
兩人忍不住相視而笑。
4
靈平山到了。他們和司機父女告別,然后各自去窗口排隊買票。左右兩邊排了兩條長隊,她排左邊,他在右邊。買票的隊伍像蝸牛一樣一點點朝前移,鬧哄哄的人聲混合著小攤販上飄散出來的香味刺撥著人的鼻子,中間有幾次對視,彼此不自然地笑,再別轉(zhuǎn)過頭。后來,兩人幾乎同時買到了票,她把售票員找的一個硬幣還給他。他手一推,說,你這人怎么這樣啊!他的話聽著好像有點生硬,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趕緊縮回了手。
“從里面進去就可以直接上山嗎?”他問。
“嗯。要不,我給你做向?qū)А!彼恼Z氣誠懇,掩飾了剛才的尷尬。
“那好啊!”他顯得很高興。
兩人相跟著進了園子。里面游人如織,眼前是一片楓林的海洋。正是暮秋時節(jié),草地上,石階旁,到處躺著一片片手掌似的楓葉,還有的或墜在枝頭輕顫,或緩緩飄落于空中。一陣風(fēng)吹來,葉子打著旋翻飛著,如一只只驚起的鳥……游人們紛紛舉起相機捕捉著這美。
她跟在他身后,聽他在說:“全國有十大賞楓勝地。我到過北京的香山,南京的棲霞山,還有江西的廬山,今天到這靈平山,發(fā)覺每個地方的紅葉都不一樣。這里的楓葉很特別,葉子不是一下子轉(zhuǎn)紅的,先由青變黃、變橙、再變紅,難怪有‘五色楓’之稱!”
她輕笑:“你這么喜歡楓葉啊!”
“是啊,紅葉寄相思!”
她的心里像被什么觸了一下,一陣錐心的疼。
陽光從淺紅的窗簾后照進來。李揚從身后環(huán)住她說,老婆,咱們今年一起去靈平山看紅楓,結(jié)婚都好幾年了,還沒去賞過一回楓呢,有句詩叫什么“紅葉寄相思”,對不對?她聽了格格笑,說你什么時候成詩人了?李揚被她這么一逗,更緊地抱住她,用胡子蹭她的臉,說有你這么一個愛吟詩作畫的老婆,好歹我也該熏陶一下,否則要被某些人瞧不起的。她笑得花枝亂顫,用手指頭戳李揚的腦門,說瞧不起你個頭。
李揚說要去靈平山看紅楓,這樣的話他在她面前已經(jīng)說了不下十遍了。每次說這話她都笑他。她知道他忙,輪到休息日大多時候要加班,要不就是自己家里再加雙方老人那大大小小雜七雜八的事要他去打理,真要抽出時間陪她去看紅楓也頂多是嘴上說說罷了,男人么就會哄老婆。可李揚在出事前半個小時打給她的最后一個電話中還在說,老婆,咱們今年的賞楓計劃又沒兌現(xiàn),等明年,明年秋天咱們一定去!
現(xiàn)在,這個“明年的秋天”已經(jīng)來了,可李揚在哪呢?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想什么呢?”他問。
她猛然回過神來,見他正不停地拍照。他左蹲右跪,手里的相機不停地轉(zhuǎn)換角度。她本能地摸了摸包,本來也是想來拍些照片的,可現(xiàn)在看到了這滿眼滿心的紅葉,卻不敢拍了。拍回去了給誰看呢?她想。
“你剛才說紅葉寄相思?”
他微笑,沒說話,繼續(xù)拍他的照。
前面是一個紀念館。兩人一起抬腿邁了進去。她徑自在邊上的回廊里看名人的生平事跡介紹,他舉著相機在另一側(cè)捕捉鏡頭,飛檐,廊柱,字畫,還有荷花池里熱鬧嬉戲的金魚……兩人自顧著,卻始終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旁邊有很多人圍著看。他們擠上前,見一個模樣清秀的小姑娘側(cè)身端坐在小板凳上,旁邊一位矮墩墩的小伙子手拿碳畫棒,不時打量小姑娘一眼,又低下頭去在夾板上一陣涂抹。地上攤著的一個文件夾上印著某某大學(xué),可以猜到是附近大學(xué)美術(shù)系的學(xué)生趁星期天勤工儉學(xué)來了。
一見這情景,他趕緊舉起了相機。她也從包里掏出了相機拍起來。
一會兒,小伙子畫好了,從畫夾上取下畫紙交給一旁的女孩母親。那位打扮入時的中年婦女朝畫瞅了瞅,再朝自己的女兒瞅瞅,來回看了幾遍,然后不滿地說,不像,一點都不像!
“怎么不像呢?”小伙子急了。
“你看看她的眼梢,根本沒這么翹的。你讓周圍的人看看,哪有你這么畫法的。”
圍觀者一起把頭湊上去,又不約而同地分開來,七嘴八舌地議論。有人說像,有人說是不怎么像。
小伙子的臉漲得通紅,不知所措地立在那。
“她爸,你快過來看。”女孩的母親招呼正從一邊走過來的一位矮胖的中年男子。女孩的父親接過畫看了看,尷尬地笑著撓撓頭,看來對畫畫這種東西他是門外漢。那個被畫的女孩不安地立在一旁,像做錯了什么事似的一直低著頭,兩手不停地絞扭著衣角。
“這是畫,不是照片。畫和照片是有區(qū)別的,欣賞的角度也是不同的。畫講究的是一種神似。”小伙子像突然醒悟過來,開始極力辯解。
“可這畫看上去就是不像嘛,不像的畫我們要它回去干嗎呢?”女孩的母親顯然很生氣。
“那原來說好是三十塊,如果你覺得我畫得不好,就看著給個價吧。本來畫這種像是不還價的。”小伙子有些氣餒,開始收拾畫具準備挪地方了。
“畫得又不像,我們干嘛給你錢呢。這畫我們也不要了。”女孩的母親依舊板著臉。
“不要就拉倒!算我白畫了!”小伙子氣鼓鼓地從女孩父親手里抽回了那張畫,就要揉成一團。
“別。”突然,他伸出手一把制止了男孩,“這位父親,你們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我看小姑娘還是挺喜歡這幅畫的,這位小伙子也畫得很辛苦很認真,好歹這是藝術(shù),不容易,你就適當(dāng)給點辛苦費把畫要回去讓女兒做個紀念吧。再說這個眼角好像是有點夸張了,可這是小伙子的藝術(shù)處理,目的也是想把這位小姑娘美化一下,大家說對不對?”
眾人一聽,紛紛應(yīng)和。
小女孩的父親終于爽快地掏出了三十元錢遞與那男孩,接過畫領(lǐng)著全家走了。
大家紛紛向他投來贊許的目光。小伙子也趕忙說了聲“謝謝。”
她看著他,笑笑說:“咱們上山吧,要來不及了。”
5
她在前,他在后,隨著一撥一撥的人潮往前走。剛走了幾步,她回轉(zhuǎn)身來,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她一下子慌了,站在原地舉目四望。忽見他正朝這邊疾步走來,心頭一喜。
“去哪了?”她口氣平淡,含了一絲幽怨。
“去上了個廁所,里面人好多。”他笑笑,依然一副平和安然的模樣。
她不再言語,轉(zhuǎn)身朝山上走去。
前面到了“一線天”。他繞過摩肩接踵的人流,順勢從一塊大石頭上跳了上去。她也跟著踏上了那塊石頭,可一下子跳不上去了。他像知道似的轉(zhuǎn)過身,朝她伸出了右手。她猶疑了片刻,拉住那手指輕輕一跳。
攀至半山的望楓臺,她有點氣喘了。兩人站定,舉目眺望山腳的楓林。層層疊疊的紅葉在叢林中溫柔地蕩漾著,遠遠看去宛若一片燦爛的云霓。
“真美啊!”他深吸了口氣。
她沒接話,眼睛朝著遠處。
“你好像有心事?”他別過頭來看她。
“沒有……”她慌忙避開了那雙眼睛。
身后是一座涼亭,旁邊有個觀音洞,有人在焚香。盤腿坐著的山民腳跟前攤放著香燭,飲料,小食品。
“我們上山吧。”他提議。
“嗯……”她輕聲應(yīng)了下,腳步卻沒動,眼睛看著老婦人腳跟前的香燭。
頓了片刻,她朝他抱歉地笑:“要不,你先上去吧,我不想上去了,已經(jīng)來過這里好多次了,再上去覺得也沒啥意思。”
他看起來似乎很吃驚的樣子,臉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但很快恢復(fù)了平靜。他遲疑了下,輕聲說,那好吧。
她覺得眼里有股溫?zé)岬囊后w想要沖出來,趕緊把頭別開了。再回轉(zhuǎn)身時,看見他已朝著遠處走去了。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緊追兩步,“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李揚。”他頭也沒回。
山勢一拐,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再也看不見了。她的心一下子像被掏空了似的,空蕩蕩的,就像第一次穿上李揚送的那件紅風(fēng)衣。其實,她剛才很想再次跑上前去跟他說,她在這里等他,讓他等下再從這邊過,但腳跟似乎定在了原地,沒法動彈。
她愣在原地好一會,然后向身邊的老婦買了一份香燭走進了觀音洞。
這里本來是一個小土凹,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為設(shè)置成了供佛的地方。兩排木架子上插滿了點燃的香燭。眼前的觀音塑像色澤斑駁,神情飄渺。一待進來,她對此次自己來靈平山的真正目的突然大徹大悟了。她覺得這會兒自己是在舉行一個神圣的儀式,這個儀式就是跪倒在佛前,請李揚諒解:也許不久的將來她會和另一個人一起來看紅楓。
她持著蠟燭湊近火苗,想把香燭點燃。火苗被山風(fēng)一吹,火勢一陣亂撲,青煙熏得她眼淚都出來了,卻怎么也點不著。她伸著手,固執(zhí)地伸著。她知道自己不是她母親輩或奶奶輩,她明白人是一種實在之物,沒有了就沒有了。但她覺得事情總不該這么簡單,總該有這樣一種天然的玄機在等著她,需要她借助這些外力來達到內(nèi)心的和諧統(tǒng)一。
她朝著那個佛龕跪下去,然后深深地把頭低下去,再低下去,臉幾乎觸抵到了那個骯
臟的蒲墊,再緩緩地抬起頭來,眼淚糊了一臉……
6
走出觀音洞,她覺得心情好多了,仿佛卸下了一個包袱。她坐在石階上,呆呆地看身邊上上下下的人,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站起來朝山上走去。
她急急地往山頂趕,心里充滿了焦灼和忐忑。一路上幾次險些摔倒,行人都紛紛給她讓道。她對自己這種神經(jīng)質(zhì)似的魯莽行為感到不安和害羞。她想象他此刻正在山頭眺望那些火紅的楓葉,或者不停地按著相機的快門。她希望自己能及時趕到,她還有一些話要和他說。
終于到了山頂,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上面只是塊光滑的平地,裸露的石頭寸草不生,更別說有紅楓樹了。她這才想起自己以前從沒到過這山頭。她焦急地四周搜尋,人群黑壓壓一大片,三三兩兩圍坐著,吃的吃,喝的喝,幾對年輕的情侶摟抱著,幾個老年人舉起手臂指點著山腳下的紅楓不知在說什么。
她來來回回兜了幾個圈都沒發(fā)現(xiàn)他,心開始一點點往下沉,卻一個勁安慰自己:不會的!說不定他知道我在下面等他,已經(jīng)下山去了呢?!
她趕緊朝山下走,三步并作兩步。一塊塊突兀的石頭成了絆腳石,稍不慎就有摔倒扭傷的危險。她管不了這些,一會兒用手攀著石頭往下滑,一會兒蹲下身來往下縱,胸口像有一只惴惴不安的兔子。至半山腰,前面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岔口。她感覺有點頭暈:怎么剛才上山的時候沒發(fā)現(xiàn)這個岔口呢?她站在岔口,找不到方向,又不敢停留太長,隨著上上下下的人胡亂走了一段,發(fā)覺不對趕緊再踅回來,看見一對年輕夫婦正好上來,問從這里下去是不是可以到“觀音洞”。年輕夫婦說,是的,他們剛剛從那里上來。她道了聲謝趕緊朝下走去。
終于,她停下了。抬頭一望,原來已經(jīng)到了山腳!先前的那個觀音洞再也沒找見,那座涼亭也沒看到。她懵了!想再折回去找,走了幾步又頹然停下了。
她走過那個紀念館,速寫攤,廁所,看見一片片楓葉,有的靜靜躺在地上,有的墜在枝頭,有的正緩緩飄落……她隨著人流茫然地走著,在園子里來來回回地轉(zhuǎn),那個身影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她突然想他這是故意的,他一定躲在某個角落,或者他也在找她,正好和她交錯過了。她覺得一切似乎很可笑,很奇怪,想笑,卻讓一滴淚輕易地掛在了臉上。
公園門口的池塘邊,幾對新人正在拍婚紗照。新娘坐在滿地的紅楓葉上,新郎緊緊偎著新娘,兩人含情脈脈地對視,擁吻……攝影師舉起右手作了個“OK”的手勢,然后“咔嚓”一聲按下了快門。她癡癡地看了一會兒,慢慢轉(zhuǎn)過身去。另一旁,一個電視選秀節(jié)目正在拍攝外景,憂郁而帥氣的男歌手舉著麥克風(fēng)深情款款地步上臺來,是一首很熟悉的旋律,她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問身旁的女孩,說是林志炫的《你的樣子》:
“我聽到傳來的誰的聲音,像那夢里嗚咽中的小河;我看到遠去的誰的步伐,遮住告別時哀傷的眼神……”
眼淚終于從她的眼里奔瀉而出,這一次,卻是怎么也阻止不了。
7
星期天的午后,她打開電腦。一個紅色的QQ頭像急遽跳動起來,她拿起鼠標(biāo)輕輕一點。
“你好!你找我嗎?”
“你是誰?”
“李揚。”
“哦?我找你了嗎?”
“是啊,你在我博客里留的言,我從你的地址欄里知道了你的QQ號。”
“呵呵,你真有心。”
“是你先有的心。請問,你為什么想找我呢?”
被他這么一說,她才想起來了,她幾乎已經(jīng)要忘記這件事了。那天從靈平山回來,她打開新浪博客網(wǎng)頁,在搜索欄里敲上了“李揚”兩個字,立刻,屏幕上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個名為“李揚的博客”的詞條。她點開其中一個,里面都是些關(guān)于IT的專業(yè)文章。她看不懂,讀了幾個字就停了,想了想,在下面的留言欄里寫下了這么一句話:你喜歡穿紅風(fēng)衣嗎?
“你喜歡穿紅風(fēng)衣嗎?”她問。
“是的。”紅色頭像說。
她把那個紅風(fēng)衣的故事講給他聽。末了,這個叫李揚的人說:“我真想來看看你。那一天,我一定會穿上一件紅風(fēng)衣的。”說完,用動漫傳過來一個畫面:一件紅色的風(fēng)衣在屏幕上浮現(xiàn)起來,慢慢地飄移,越飄越近,最后幻化成一只美麗的蝴蝶,翅膀輕啟,朝著她翩然而來……
她的眼中浮起了霧氣,笑著抓起鼠標(biāo)輕輕一點,關(guān)了屏幕。
責(zé)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