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著名畫家王昱《東莊論畫》云:“有一種畫,初入眼時,粗服亂頭,不守繩墨;細視之則氣韻生動,尋味無窮,是為非法之法。唯其天資高邁,學力精到,乃能變化至此。正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淺學焉能夢到。”這番見識可歸納為一句話,即古人說的:有法之極歸無法。
要找“無法”的典型,首先會想到南宋宮廷畫家梁楷的《潑墨仙人圖》(圖1)。圖中人物,腦殼很大,眉毛、眼睛、鼻頭、嘴巴,全擠在一起,袒裸胸腹,顯得肥胖,褲腳拖地,長袍披肩。粗筆草草,雨驟風暴。若以軀體尺度、五官部位而論,完全不合人體比例。但古今觀者,都覺得“氣韻生動,尋味無窮”。連乾隆皇帝弘歷也要題上一詩:“地行不識名和姓,大似高陽一酒徒。應是瑤臺仙宴罷,淋漓襟袖尚模糊。”
梁楷,東平(今山東東平縣)人,南宋嘉泰年間(1201-1204年)為畫院待詔,傳世作品,多逸筆草草,謂之“減筆”。

南宋時還有個畫家龔開(1222-1304年后),字圣予,號翠巖、蒙城叟,淮陰人,曾任兩淮制置司監當官(監當官掌茶、鹽、酒征輸等事)。宋亡后隱居守貧,家里沒有桌子,要想作畫,只好叫兒子雙手支床,躬背代桌。鋪紙兒背畫出來的山水、人物,怪怪奇奇,自成一家,尤喜作墨鬼鐘馗。他的傳世作品《中山出游圖》(圖2),受人稱道。圖中鐘馗和小妹,坐在用木杠、木板扎成的簡易轎子上,由小鬼抬著走。除抬轎四鬼外,還有背劍、扛席、背酒葫蘆、挑擔、背袋的小鬼15 人,形成一支稀奇古怪的隊伍。鐘馗眼睛似雞蛋,鼻孔似豬玀。小妹體態尚勻稱,但臉涂鍋墨。最怪的是鐘馗右側一個背包的小鬼,軀體用墨團成,關節處留出白色,像個用紙板、鐵皮拼裝的玩具人,更奇怪的是桿頭、擔上縛著幾個還在掙扎的小鬼。鐘馗是要吃鬼的,這幾個小鬼大概是他出游野餐的美食……這幅畫頗像后世漫畫,以鬼喻人的諷刺畫。清朝的黃慎(1687-1768年),字躬懋,號癭瓢,福建寧化人。自學成材,善草書,以狂草筆法作畫。也善詩,有《蛟湖詩鈔》。為謀生計,至揚州賣畫,為“揚州八怪”之一。他的作品多粗筆寫意人物,如《捧花老人圖》(圖3),顏面慈祥,衣褶飛轉。靈芝、花枝楚楚。自題詩:“海上歸來鬢已華,頻將九轉試丹砂。世人欲識先生面,請看頭顱三朵花。”所謂“三朵花”,見蘇軾《三朵花詩序》:“房州有異人,常戴三朵花,莫知其姓名,郡人因以三朵花名之。”此圖老人發際,正簪有三朵白花。
比黃慎晚出四十三年的閔貞(1730-1788 年后),字正齋,南昌人,僑居漢口,善畫山水、人物,世稱閔貞粗筆寫意人物“近于黃癭瓢”。他的代表作《八子觀燈圖》(圖4),畫八個稚氣盎然的兒童,相聚成團,互相觀摩手中所提花燈,我們能見到的是一盞荷花燈。兒童的發式、服飾基本相同,面露驚喜、歡忭之狀。衣紋隨手轉折,大方自然。略施淡彩,更顯兒童膚色鮮嫩。
現代國畫大師齊白石(1864-1957 年),名璜,字萍生,號白石,湖南湘潭人,寓居北京,工畫水族蝦蟹,前無古人,善花鳥,也工山水、人物,均構圖簡約,筆墨老拙。如《挖耳圖》(圖5),畫一老人寬袖大袍,坐于地上,右手持小棒挖耳垢。左眼圓睜,右眼細瞇,一副怡然自得、陶然自樂的樣子。右側有齊白石自題:“白石老人八十五歲時用七十歲后自造稿。”此圖由陳半丁補畫山石、草木,并題:“白石翁寫羅漢,奇逸孤冷,神似雪個,近人不能為也。乙酉元旦,半丁補成”。雪個即八大山人,八大山人似無此類人物畫,則“神似”是指筆簡意賅之風格相似也。
以上梁楷、龔開、黃慎、閔貞、齊白石的人物畫,都是寫意人物畫。一般畫冊、圖錄乃至文字介紹他們的人物畫,也都是寫意人物畫。其實,他們早年都學過工筆人物畫。如梁楷,據元夏文彥《圖繪寶鑒》,稱他“師賈師古,描寫飄逸,青過于藍。”而賈師古“善畫釋道人物,師李伯時(公麟)白描。”則梁楷也應善畫工筆“白描”人物。但早在元末明初,號稱“一代文宗”的宋濂,就在跋梁楷《羲之觀鵝圖》里說:“……君子許有高人之風。或者但知其筆勢遒勁,為良畫師,且又謂其師法李公麟,誤矣!”宋濂沒有見過梁楷的工筆“白描”,即認為說梁楷師法李公麟,是出于后人的推想誤傳。其實,“誤矣”的是宋濂自己,我們比宋濂有眼福,能見到梁楷《黃庭經神像圖卷》(圖6)。這一圖卷是清末大收藏家翁同所藏,現存其裔孫、美籍華人翁萬戈先生處。名為《黃庭經神像圖》,其實所畫內容與《黃庭經》不搭界,只因此圖原與元趙孟 書《黃庭經》裱在同一卷子上,致有此統稱。

此卷為水墨白描,人物眾多。居中畫元始天尊,盤坐蓮花座上,體態豐盈,著道袍,戴太乙冠,左手立掌指天,右手橫胸前,掌向地。二天將持鉞護衛,仙吏十余人簇擁左右,女仙六人,或持幡,或捧花,立身后。有一道者執笏拜倒于地,似有稟報。天尊周圍,靈光四射,祥云繚繞。祥云右側,華屋三進,分畫告天、施粥、誦經、塑像、繪像等場面;左側上方畫施錢、放生等場面,下方畫地獄、牛頭、惡鬼燒一油鍋,旁有木枷、手銬等刑具,油鍋中忽涌現蓮花,一道者升空,嚇得牛頭敬拜,惡鬼跪倒。
全圖似畫天尊至高無上,眾生須信道為善,報應立至,雖落地獄,也能飛升。左下角有“梁楷”名款。此圖并非突然冒出,而曾著錄于吳其貞《書畫記》、張丑《真跡日錄》,并有安國等鑒藏章。全圖畫天上、人間、地獄,構圖巧妙,人物繁多,造型精審,動態逼真,筆勢細勁,骨力彌滿,其白描功夫,真可上侔李公麟。
龔開生于宋寧宗嘉定十五年(1222 年),在南宋當過官,至宋亡時已五十七歲。奇怪的是,他在南宋時期的繪畫活動記載不詳,有的畫史甚至把他列為元朝畫家,說他宋亡后畫了些“怪怪奇奇”的畫。但傳世有一幅他畫的《鐘進士移居圖》(圖7),卻畫得十分工整、細致。鐘馗執笏端坐一牡鹿上,面容安詳,冠袍整齊,胸有兩帶,轉身后顧。原來,女主人與保姆所乘雙輪棚車,輪子陷入泥中,七八個小鬼用繩子拉車,后面復有兩個小鬼推車。為首拉的,已跌了個仰八叉,一片叫喊,引來鐘馗后顧。
搬家的隊伍很長,有抬火盆的、抬米桶的、挑行燈的、牽牛的,牛上一孩子人模人樣,衣服整齊,活潑可愛,當是小主人;復有頭頂托盤的、持笙的、舉大燈籠的、捧元寶的、捧寶劍的、背梯子的、背燈籠的、抬桌子的(桌上蹲一白貓)、捧銅爐的、扛大銅鏡的。

女主人戴金冠,著紅衫,可能是妹子,也可能是妻子。鐘馗、女主人、保姆、孩子四個是人,其余是鬼。此圖所畫車子、桌子、梯子等物,線條精密,顯屬界畫高手。其實,無論人物、器用、山水、走獸,無不精妙。還有一點頗為突出,即穿插了很多吉祥圖畫。如米桶上有柿子、魚,象征“事事有余”;盤中有柏枝、柿子、如意,象征“百事如意”;小孩持戟,戟上懸磬,象征“吉慶”;笙上垂一蜘蛛,象征“一生有喜”;盤中三只元寶,元寶上立一竿,竿上一魁星持筆、斗,象征“三元及第”;背燈小鬼捉到一只蝙蝠,保姆從車窗中見到,伸手來接,象征“眼前積福”。補景山水、樹木,畫得很好,皴用小斧劈,但多積墨點。
此圖所畫器用、服飾、風俗、習慣,乃至山水描法等等,是否南宋時即已有之?此圖流傳情況也不得而詳。但作者既稱龔開,則龔開在元朝以前畫過工筆畫,不必在兒子背上作畫是可以肯定的。
清朝的黃慎,幼年喪父,寡母、弱弟,貧困不堪,“嚴冬猶著白苧衣,藍縷鶉結”。為謀生計,十余歲便學畫,“揭帛傳真”,即學習為死者畫像。因此,他從少學的是工筆肖像畫。中年到揚州后,始在當地畫風影響下,逐步轉向粗筆寫意人物。他傳世作品中有一幅《八仙圖》(圖8),面相、衣褸,都十分工整。畫鐘離權喜笑顏開,著寬袖大紅袍子,最為魁梧;張果老白髯拂胸,手持漁鼓拍板,低頭沉思;鐵拐李禿頂襤縷,雙手扶拐棍而立;何仙姑高髻插簪,面容嬌好,如鶴立雞群;曹國舅側立如書吏;呂洞賓配劍低眉;韓湘子、藍采和畫有總角,猶似兒童。
“八仙”的人世活動時代,從漢到宋,跨度很大,且成仙經歷各異,法力不同,要把他們畫在一起,比較困難。黃慎此圖,著重顯現“龍頭老大”鐘離權,穿插其他仙人,也屬難能。
傳說閔貞從少父母雙亡,長大后連父母的容貌也記不清楚,遂立志學習畫像,要為人間父母留下遺容,使后世得以瞻仰。可見,閔貞也是從學習工筆肖像畫走上繪畫道路的。他的畫像水平的確很高,如《巴慰祖像》(圖9),面部勾線簡練準確,略施淡彩,即顯得立體感很強。不但容貌秀朗,更為內涵豐富,令人一見便覺巴慰祖是個有真才實學的文化人。我從少到大,看到過無數民間畫像,能像閔貞這樣畫得形神兼備的,確屬少見。
齊白石少時,家中貧困,十九歲(1881 年)跟雕花匠周之美習藝,二十六歲(1888年)經遠房本家齊鐵珊介紹,拜肖像畫家蕭薌陔為師。后來,他不但畫像出名,還善畫西施、洛神、花木蘭等仕女畫,被鄉人譽為“齊美人”。當時,照相術已傳至中國,市面上有一種畫像人,用“九宮格”放大照片,用炭粉擦出濃淡,成為照片放大像。也有一些畫家,用此術畫人物面容,再畫衣飾、補景,成為“行樂圖”。傳世齊白石三十四歲(1896 年)所作《沁園夫子像》、三十九歲所作《沁園師母像》,除墨線勾輪廓外,也用炭筆擦過面部、衣褶的陰暗面,使得立體感更強。他還有一種絕技,即畫薄紗罩衫,能把里面團花袍子的花紋隱約透露出來。這些畫法,略嫌匠氣,我倒喜歡他畫的一幅《仕女圖》(圖10),頭蓋藍巾,身穿淡紅一口鐘(罩袍),手持寶劍,瓜子臉,五官清秀,嫵媚中露出英氣。此圖不知作于何年?上有齊白石自題:“萬丈塵沙日色薄,五里停車雪又作。慈母寄縫身上衣,未到長安不堪著。齊璜。”“長安”泛指京都,這個風塵仆仆,趕往京都的俠女,究竟指誰?作者不曾點明,我們也不便妄猜。要之,此圖體態姣好,衣褶流暢,以今日審美觀點看來,仍是杰作。

把梁楷的《潑墨仙人圖》和《黃庭經神像圖卷》放在一起,很難想象出于同一作者。同樣,龔開的《中山出游圖》和《鐘進士移居圖》,黃慎的《捧花老人圖》和《八仙圖》,閔貞的《八子觀燈圖》和《巴慰祖像》,齊白石的《挖耳圖》和《仕女圖》,都難想象出于同一作者。
不管他們的寫意人物畫何等簡練、潑辣、狂放,他們都是從工筆人物畫,特別是專業肖像畫開始的。古代講究孝道,做子女的都要為父母留下遺像,畫肖像遂成民間專業。行業競爭,十分激烈,各懷技法,秘而不宣。元朝的王繹,是畫肖像的高手,他把秘訣告訴好友陶宗儀,陶寫進《南村輟耕錄》:“凡寫像,須通曉相法……彼方叫嘯談話之間,本真性情發見(現),我則靜而求之,默識于心,閉目如在眼前,放筆如在筆底。……先花臺(鼻左)庭尉(鼻右),次鼻準……次人中,次口,次眼堂,次眼,次眉,次額,次頰,次發際,次耳,次發,次頭,次打圈。打圓者,面部也……近代俗工,膠柱鼓瑟,不知變通之道,必欲其正襟危坐,如泥塑人,方乃傳寫。因是萬無一得,此又何足怪哉!”王繹還介紹了一套著色的秘訣,如說:“眼中,白染瞳子外兩筆,次用煙子點睛,墨打圈,眼梢微起,有折,便笑”,“凡染婦女面色,燕支粉襯,薄粉籠,淡檀墨干”,“手指甲,先用燕支染,次用粉染根”……
畫肖像,有常規,有法則,有秘訣,總的都是“法”。“法”是前人經驗的積累、繪畫技法的規范,必須熟記、苦練,才能掌握眾多的“法”,才能畫出被世人接受的肖像畫、仕女畫、神佛畫、人物畫,才能成名成家。只有在成名成家之后,才能獨出心裁,標新立異;才能減筆寫意,超凡脫俗;才能隨意揮灑,皆成妙構;才能允許鼻子、眼睛、嘴巴擠在一起;才能允許八個孩子粘成一團。在自然界里,人的鼻子、眼睛、嘴巴是不會擠在一起的,梁楷的《潑墨仙人圖》是違反自然法則的,是“無法”,是“無法無天”。而這種“無法”,偏偏又會被有一定藝術欣賞能力的觀眾所接受、所贊賞,偏偏會叫皇帝老兒也要揮筆題上一詩。
“有法之極歸無法”,這種“無法”是從“有法”中蛻化、升華來的,是一種繪畫的高境界。“無法”不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流,而是生長、來源于“有法”;否則,靠“無法無天”繪畫的只能是猩猩。基于以上認識,我得出下列幾點看法:
(一)成名于有法。梁楷只有拿出類似《黃庭經神像圖卷》的作品,才能當上皇家的畫院待詔;如果拿《潑墨仙人》去畫院求職,一定會被轟出來。齊白石只能以畫肖像、畫美人,才能成名于湘潭民間,才能比做木匠更賺錢;如果當時只能畫《挖耳圖》,一定令人們嗤之以鼻,一定會老死于鋸子、刨子、鑿子之間。
從梁楷到齊白石,都成名于工筆人物畫。學工筆人物畫的成千上萬,他們幾個能脫穎而出,必有其過人處。梁楷的白描人物,直追白描大師李公麟。明朱謀 《畫史會要》稱梁楷“院人見其精妙之筆,無不敬伏”。當時畫院中,畫家各有師承,如稱劉樸:“師梁楷畫人物”,稱李確:“白描學梁楷”。畫院畫家,能得皇帝賞識,賜金帶,是最大的榮譽。如李唐、夏圭、劉松年等,曾賜金帶。梁楷也被賜金帶,但他不接受,把金帶掛在畫院里,被人稱為“梁風(瘋)子”。
“有法”是基礎,只有基礎牢固,才能架起畫棟飛甍。學習游泳,只有一招一式,操習爛熟,才能站立躺臥,任意漂游。
(二)升華為無法。“有法之極歸無法”。經過幾十年的苦守章法,臨老才能不為章法所囿,得心應手,自成妙構。這正如孔夫子所說的:“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無規矩不能成方圓,恪守規矩七十年,心里想的,身體行的,自然符合規矩,再也不會違法亂紀。
梁楷的“白描”人物,尚難照耀千古,而他的《潑墨仙人圖》,倒能照耀千古;齊白石的“美人”圖,尚難登上二十世紀中國畫壇,而他變法后的眾多作品,卻能稱雄中國畫壇。“有法之極歸無法”,從有法到無法,是提煉,是升華,是飛躍式的進步。達到這一步,有一己的努力,有良師益友的點撥,也要有適于發展的客觀環境。如齊白石,1917年到北平賣畫,結識畫家陳衡恪,陳力勸他作畫不必求媚世俗,應自創風格。齊遂另辟蹊徑,走向大寫意畫一路。因此,齊白石如不到北平,如不遇陳衡恪,則老死湘潭,名不出邑;或雖到北平,沉淪為一般畫家。當然,齊白石自身的努力是首要的。他擅畫工筆草蟲,更擅畫蝦。他以盆養蝦,仔細觀察,形神俱得。又三變其法,在形象上簡益求簡,在神態上精益求精,終至前無古人。
(三)論定于后世。“有法之極歸無法”,但并不是能歸無法的都是好作品。猶似昆蟲由蛹變為蛾,并不只只美麗。即便是蝴蝶,也品種繁多,能變為耀眼彩蝶的,為數甚稀。本文列舉的梁楷等五個畫家,所作“無法”作品,是畫史上比較好的。五個指頭仍不一樣齊,如果讓我平心靜氣,加以品評,我會說,梁楷、齊白石可列一等;龔開、瀏貞可列二等;黃慎可列三等。我對他們的評語是:一等仙風道骨,超凡入圣;二等悠然野逸,蕩人心胸;三等拖泥帶水,尚有俗氣。


閔貞與黃慎,幾乎同時,且黃慎胸中,書卷更多,畫史還稱“閔出于黃”何以到我眼底,會覺得黃不如閔呢?我認為,閔貞和齊白石一樣,無意求工而自工,信筆涂抹而得天趣。他們的“歸”,歸得很徹底,把工筆人物的條條框框全部拋開;黃慎就不大一樣,瞻前顧后,走一步,看一步;拋一些,留一些。其實,歷來評論家,對黃慎晚年作品也是毀譽參半,批評他“筆過傷韻”、“惜少士氣”、“未脫閩俗,非雅構也!”
“無法”變得好不好,不要自己說,要讓別人說。即使等不得后世,也要讓同時代的評論家、欣賞家、收藏家來說,而且要說得公正。戰國時,齊國鄒忌的妻、妾、客人,都說他的容貌比齊國的“美男子”城北徐公還美。后來,鄒忌見到城北徐公,自愧不如遠甚,才知妻、妾、客人的話,出于私心,并不公正。
(四)垂教于后人。我看現在的許多小學生學國畫,都選學齊白石的“無法”畫,構圖、筆墨都簡單,畫得長點、短點、正點、斜點、粗點、細點、濃點、淡點,都無所謂。如此自由,何樂而不為呢?更有一些中青年畫家,急于成名,直追“無法”。尚未成蛹,便要成蛾。有些書法“家”,只學一個“虎”呀、“龍”呀,便自噓成名,標榜為“現代派”、“超前派”,據說這股風是從日本刮過來的。明朝有個滕用亨,篆書“麟”、“鳳”、“黽”、“龍”四個大字,受到永樂皇帝贊賞,得任翰林待詔。但時年七十歲,已刻苦學習了六十多年的字了。猶記我二十歲時流落南京,幾成餓殍,幸蒙于公右任賞識文字,得充監察院文書科錄事。公暇,我學于公“標準草書”,科長漆運鈞,是清朝進士,教我不要學草書,要先把正楷學好。小孩子還走不穩路,怎能學跑步呢?可惜我第二年參加革命,告別毛筆,至今正書、草書都寫不好。
我要衷心告誡學習書畫的年輕人,一定要從“有法”入手,學習“有法”的書畫,認真學,刻苦學,長期學,要真正體現“有法之極”的“極”字。到了一定的火候,才能根據自身條件,創新、升華,蛻變出“無法”的新作品,能受到社會認可的“無法”新作品,不是豬尾巴撇蘭花,更不是猩猩畫油畫。“無法”不是基礎,而是畫棟飛甍。所謂“金丸九轉”,所謂“爐火純青”,正是這個意思。
“有法之極歸無法”,我寫此文的出發點,其在乎此!
(責編:唐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