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位與世紀同齡,閱盡百年中國畫壇滄桑,對于唐宋院體畫,元明清文人水墨畫,對于小青綠、大青綠、金碧、潑彩、潑墨和水墨淺絳才能兼具的國手,可謂中國畫全能冠軍的何海霞先生(1908-1998年),今年10月27日將迎來他的百年誕辰。先生的閱世經歷,極富傳奇色彩。他一生中滿載著中國畫壇的史話,是百年中國畫壇的一個縮影,值得后生學子學習與研究的教科書。
說他是國手或謂中國畫全能冠軍,是因為很難再找到第二位能出其左右者。因為他既通傳統的多面性,又能融會現代文化精神,幾乎無所不能。他能放筆作鴻篇巨制,筆墨酣暢,游刃有余,也可以作寸縑尺楮,而得千里之勢。1981年夏,他為北京飯店作的20米長的《大地長春》巨幅,奔放潑辣,如一氣呵成,高度契合,整體統一,是古未有之的大型金碧青綠山水。而他所作的華山小幅冊頁多幅,又能精煉簡潔,玲瓏剔透,氣概不同凡響。

他可以潑墨大寫,氣勢恢弘,也可以工筆重彩,輝煌燦爛。他為北京西苑飯店作的《廬山圖》,大烘大染,氣貫長虹,令人傾倒。同一時期他還創作了多幅金碧華山,多以石綠、草綠、淺綠為基調,再揉以鈦青、石青、墨綠、假金色,再以泥金勾勒皴擦,使千山萬壑金光閃閃,清雅富貴,具有風姿搖曳的魅力。
他能窮追“荊關李范”(荊浩、關仝、李成、范寬)之精嚴,也可以比八大、石濤之放逸;他既能臨摹古跡,落筆亂真,也善于自出機杼,旁若無人;他既能冶南北宗于一爐,也能融匯中西于一體。他能從傳統中走出來,去面對自然,賦予傳統以內在的新生命,又能在面向現代時以深厚的傳統底蘊,展現當代人的審美觀念,是位思接千載、追隨時代的巨匠。在長安畫派創建過程中他與石魯、趙望云三足鼎立,成為缺一不可的強大支柱。

海霞老晚年耿耿于懷的是“畫自己”覺得有些晚了,這是他對藝術的大徹大悟,也是對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我看來,他在“重振金碧青綠雄風”方面,是獨樹一幟的,有“文起八代之衰”的氣概。他不僅打破了文人水墨畫的一統天下,而且把衰落了幾個朝代的金碧青綠山水做了偉大復興的壯舉,這實質上也是畫了他自己,并且是一項過人之舉,其意義是十分巨大的。
我在他的“大紅袍”那本經典畫集的序文中曾贊譽他為“中國金碧青綠山水第一人”,這是顛撲不破的,絕非溢美之詞。正如古人所說:“非盡百家之美,不能成一人之奇;非取法至高之境,不能開獨造之域。”他的金碧青綠山水畫曾受教于老師張大千,但在這方面他大大拓展并超越了張大千。經過他的綜合與發揮,不再背傳統模式的包袱,而是面對現實世界,解放形式,解放傳統觀念,總攬過去、現在、未來,走進了藝術的內在生命的自由王國,追求的是表現自由的藝術結構,進入了心靈自由的精神空間。他為北京友誼賓館、京西賓館、京豐賓館等公共場所畫的許多宏篇巨作,都賦予了金碧青綠以開放的形式,是以往所未有的大視野、大氣象、大格局,不僅在形式結構上前所未有,而且在藝術技巧上也是千錘百煉,無懈可擊的。即使他的老師張大千看了這些巨作也會有“望塵莫及”之感嘆。

進入上個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激發了他的藝術青春活力,他的藝術興奮點一波未落,一波又起,不僅多產,而且多為精品,成為北京公共場所的一個亮點。真是藝術的火候到了,巔峰期到了。這時候他的藝術心態無比透脫,心無掛礙,胸次灑脫,物我兩忘,完全用他自己的感覺方式,畫他自己的感受,用他自己的情感和手段,創造他自己的藝術樣式。手段是情感的手段,形式是情感的形式,把心靈深處的內在生命,盡情地傾吐在作品之中。其實,這是真正地在“畫自己”,是舉重若輕地在表現自己。藝術火候到了他這種行止自如、氣到神到的時候,能說不是“畫自己”嗎?
這位老人,在藝術上還有一顆童心與稚氣,在許多小品畫中尤為明顯。靈秀清新,純粹凈雅,有一塵不染的天真,“滿船空載月明歸”的空靈,心靈有如云卷云舒的自在,是一顆緣情尚質的靈魂,有爐火純青之韻味。

我最敬佩的是這位世紀老人,一生寵辱不驚,靈根清凈。他祥和天真而不枉生煩惱。君子有其德而無其位他不計較,“超然無爭自固氣,大度容人不獨尊”。一心執著于藝術,我以為這就是藝術家的大德。先生的價值,也許因為沒有受到名利場的誘惑而保持了人格價值的純真性。在紀念海霞老百年之際,“靈根清凈”當是我輩學習與修煉的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