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上的邂逅

對張北草原的造訪，是一次長久等待后的失落，其結果是行動本身了斷了多年的迷戀和夢想。從孩提時代開始編織的有關草原的美麗童話，在蒼茫四顧中褪色并瓦解。晴空萬里的塞外，正白云浮起，仿佛心底的遺憾，揮之不去。

我們在草原邊緣徘徊。深入其中跟徘徊于邊緣不會有太大區別。草原與田原的邊界在這里已經模糊。如果不是有人用鐵絲網隔開，標明草原所在的話，你不會意識到它已近在咫尺……。我眺望夢中的草地，想象雪白的羊群，狂奔的駿馬，翱翔的雄鷹，湛藍的湖水，皮膚粗糙、臉膛黑紅、手執牧鞭的姑娘……鐵絲網、錦幡、虛偽的氈房，突兀的高樓，隔斷我遠眺的目光和思緒。我看到的是被圍起來的草，而不是無邊無際的原。

二十分鐘后，我們了無興趣地撤離。眼里滿是失望，心底涌上野草般的青澀。

劉滿望先生約請我們中午趕到張北縣政府招待所，他將盡地主之誼。時間尚早。我們沿原路返回。中途請示帶隊的俊峰主任，是否繼續北上，說不定廣闊的草原就在前頭。

接下來的行動完全是盲目的，只為消磨時間尋找一個借口。往北，大約行至三五公里，路旁出現指示元中都遺址的標志。拐上一條筆直而乏味的柏油路。我不敢奢望遠方會有我們感興趣的事物，我甚至對即將到來的失望做好了思想準備。

我的猜測也許是對的。一座孤零零的簡易牌坊，一座同樣孤零零的鐵皮小屋。車馬無蹤。如果沒有兩扇木柵的阻攔，你會誤以為將進入廣闊的田原，而鐵皮小屋是農人避雨休息的瓜庵。

十五元一張門票。我對此完全擁護。用門票銷售的收入，對自然和文化遺產實施保護，是一件功德，但接下來我就后悔了。我眼前出現一片巨大的廢墟。元中都遺址的寒酸和冷清一覽無遺。

售票處有兩位姑娘。其中一位跟我搭腔，不情愿為我們做導游，因為她不相信我們會停留。這里一無所觀。半天不見一個游客，怎能奢望她激情滿懷！

她還是答應了下來。她的答復令人滿意。她有一個職業導游起碼的敬業精神，以及對業已湮滅的歷史的熟悉。

遺址被人為地分成東西兩部分，中間由一條小柏油路隔開。她先帶我們進入路東的洼地。

登臨遺址，四望一派滄桑。幾處漢白玉的柱礎尚在。遠方宮墻萎墮、傾圮，個別地方略高于地面。踢起殘破磚石，恍然是七百年前的舊物。曾經森然的禁苑，如今到處荒草萋萋。村莊在宮墻外出現。煙樹迷蒙。狺狺狗吠傳來。

她的講述將傳說揉進歷史。村人把這片廢墟稱做鬼城。有人在夜里聽到戰馬的嘶鳴，金屬的撞擊，以及人的嘶喊和鼓樂號角。當他們從夢中醒來時，發現不知什么時候被從家中弄了出來，睡在荒郊野外。她的講述并不讓人感到恐懼，反倒增加了游賞的趣味。

從廢墟東面繞過去，踏上當年通往正門的甬路。青草從碎磚間隙鉆出，以其年復一年的欣欣向榮，展示生命的神奇。

你們注意，這些破碎的地磚上都雕有花紋，她說，它們是當年的遺物。這勾起我的好奇。我揀起一塊地磚，仔細辯識花紋，仿佛搭手在一條歷史的脈系上。

我走在后面，留意了一下這個姑娘。她個子不高，甚至有些偏矮。壩上直射的陽光，使她黝黑的皮膚發亮。她像腳下的土地一樣敞開、爽朗而友善。同時，也像一株健康而青春的莜麥。如果你愛莜麥，說不定會愛上這位跟莜麥一樣的姑娘。反之，如果你愛這位姑娘，也會愛上這里的莜麥。

我們走下大殿遺址。姑娘說，很少有人在這兒停留。許多人乘興而來，看到滿目荒涼，便失望地離去。昔日的繁華已從大地上散盡，徒使人心生惆悵。

上車，姑娘帶我們沿一條沙路從西邊繞至南大門。還是遺跡。那里最為醒目的，是國務院批準設立的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碑石。眼前是殘存下來的三條寬不過數尺的甬路。那些火成巖的甬路，像剛剛鋪設成一樣。我確信它們保留著當年的信息。晨曦初露之時，大臣們上朝的腳步，以及他們壓低嗓子的私語，或許會傳到村人的耳際。

姑娘指著甬路中間的一塊大石頭說，這是將軍石，是作門閂的。傳說，每天早上由一位將軍將它抱起，打開城門。晚上閉城時，再把它抱起放回去。這塊石頭足有四百斤重，嵌進地上更大的一塊基石里，現代人休想徒手撼動它絲毫。我們失去了往昔的繁華，也失去了往昔的膂力。

此刻，姑娘從右首轉到我面前，用一種探詢的目光打量我。我不明白為什么，覺得很有意思。眼前的我應該比元中都的歷史更生動一些吧！要不，怎么會突然變成被逼視的對象？姑娘眼里閃著光亮，她不太肯定地說，我看著你面熟。那么，我們在哪里見過呢？她從我的問話中得到勇氣，問我是不是寫過書？我點頭。這就對了，她說，立刻表現出一副開心的樣子，我讀過你的書，在學校圖書館里。

這突如其來的相遇，大出我的意料。我來訪吊古人，卻遇到了曾在書中造訪過我的人。我們都很感慨。

姑娘畢業于河北農大，之后分到縣文保所工作。元中都屬于文保所管理單位。她在這里工作了三年。從她對于歷史的熟稔程度和對工作的敬業來看，我斷定她熱愛現在的工作。

接下來，姑娘更加熱情地給我們講解。她沒有想到會碰上我。她的臉上本來洋溢著陽光，現在則更加燦爛。你能給我簽個名嗎，她試探著問。這讓我難為情，同時，也不知道該簽在哪里?？》逯魅尾粺o幽默地捏起姑娘黃色運動服的衣角，就簽在這里吧。他被眼前邂逅的所感動。而姑娘臉上已泛起羞澀。

我對姑娘說，如果我帶著新書，一定贈你一本。此次出差，我借了朋友的旅行車，忘記了帶新書。

小孔提醒我，車上有三本。我說，送她一本。他說，你說是送給北京朋友的。我說，不要緊，有兩本就夠了。

離開南大門，來到姑娘辦公的小鐵皮屋。她找出一支筆。我蹲在床邊，就著床鋪簽名。她叫李曉慶。我聽到她不斷發出嘖嘖聲。

臨出門，我要給她導游費。她連說不用。上車前，姑娘說，你以后寫寫我們的元中都吧。

我說讓滿望寫吧，他肯定比我寫得好。滿望正從鄉下往回趕。姑娘說，你見了他，替我問聲好?。?/p>

車駛向張北縣城。我不能平靜。張北草原毫無新意的行走，讓我興味索然。然而，朋友滿望的盛情相邀，讓我充滿期待和感動。而隨便選擇的一條道路，讓我跟李曉慶邂逅。

我意識到，在這之前，因為曉慶姑娘對我文字的涉略，讓我抵達了她的記憶。這次偶遇，喚醒了那次抵達。文字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它不是憑借車輪，卻使作者到達任何一個可能的地方，不是憑借道路，卻讓作者實現了抵達的夢想……作者被牽拉進來，從文字的現實走向生活的現實。

張北廣大的晴空在眼前鋪張開來。鳥鵲掠過。他們叼著草籽。凝聚了作者思考的文字，多么像那些被搬移的草籽。你不知道鳥會在什么地方把它丟下。你也不知道風會在什么地方吹動，把它吹到更遙遠的地方，但它總會在一處停留，安頓下來。

去張家口崇禮縣參加省計生委的一個研討會，促成了這次邂逅。在會議報到的頭一天，我們來到與會議地點相距五十公里的張北草原。褪化的草原破壞了我的美好想象。與李曉慶的相遇，構成另一種美好。文字成為一座事先駕設好的橋梁。

文字給作者的是滿足，有時則是光榮。那個盛產香蕉的墨西哥小鎮，為了迎接大名鼎鼎的馬爾克斯，慶祝他八十歲的誕辰，專門為他修了一條回家的鐵路，讓這位大師遭逢了預料中的光榮和快樂。然而，這絲毫不能否定一個如我一樣的小作者就不可能享受寫作帶來的快樂，比如與曉慶姑娘的邂逅。有這樣的一個讀者就足以讓你感動。是的，真正讓人難忘的經歷，不一定來自喧鬧熱烈的場面，也可能是在日常生活里……突如其來，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