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戲曲演員,曾經在舞臺上飾演過不少丑角,有過不少切身感觸。近看昆曲電影藝術片《十五貫》,在折服于昆曲表演藝術家王傳淞出神入化表演的同時,也進一步加深了自己對丑角藝術的思考。
丑是美的對立面,不論在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中,丑總是引起人們的反感。然而奇怪,在藝術世界中不同,丑角卻能給人們以美感。昆曲《十五貫》中的婁阿鼠是一個狡詐的流氓,可他作為舞臺藝術形象,卻令人拍案叫絕,嘆為觀止!看來,丑角的美是美學研究中的一個特殊的課題。
細察舞臺上的丑角,一般是表現生活中的丑惡現象的,但是,它并不是簡單、直接地展覽生活的丑,而是通過一種滑稽的形式體現出來的。從人的情感需要上說,滑稽與壯美、優美、崇高一樣,也能給人以審美的享受,雖然彼此是有區別的。記得俄國文豪車爾尼雪夫斯基就曾說過,“只有當丑力求自炫為美的時候,那時丑才變成滑稽?!被纬上矂⌒Ч憬o人以美的享受。
還是回到昆曲《十五貫》上來賞析一番。扮演丑角婁阿鼠的昆曲表演藝術家王傳淞,抓住鼠的特征,借以刻畫這一人物機敏而又狡詐的性格。開相上,鼻子上畫一只白老鼠,太陽穴貼兩只小膏藥;表演上模擬老鼠的一些形體動作,同時又脫胎于生活常態,形象地渲染人物的神態:狡黠多疑、心地險惡、行動敏捷,傳神地勾畫出一個賭棍、流氓、無賴、盜賊的嘴臉,真是神極、絕極、妙極了呵!且看“訪鼠”一場,當況鐘說出一個“尤”字,婁阿鼠用一條腿扣住凳邊,上身倒翻過去,雙手著地,再急翻身,從凳子下鉆到前面來,這種“老鼠偷油”的動作,生動地刻畫了他的驚恐心理,一招一式都給人以藝術的美感。由此可見,丑角的要求是內容丑與形式美的統一。戲曲中的丑角注重藝術技巧的錘煉和藝術形式的美,舞蹈、步法、身段都講究美,并配以種種絕活。
從昆曲的丑角,我又想起了享譽四海的“潮丑”。潮劇有“無戲不丑”之說,凡在舞臺上生根立足的劇目,幾乎都離不開丑角的存在。他們雖然常常是配角,但都具有獨立審美的價值。潮丑除具有戲曲丑角的表演共性之外,還有許多奇特的地方。如潮丑表演人物常模仿各種動物,或是皮影、木偶等,通過這些模仿,使人的舉止變形,從而獲得形象化、性格化、滑稽化的舞臺效果。就拿官袍丑模仿狗、猴子、蛤蟆來說,不僅形象生動滑稽,而且使觀眾從視覺形象中引起聯想,產生對人物道德上的褒貶。就是這樣,生活中的丑被藝術家以美的形式深刻、真實、生動地表現出來,就轉化成為藝術美,成為審美的對象。
為什么丑角具有審美的價值呢?我想,關鍵就在于它本身所具有的高度的典型性吧!有人說,美就是典型,這話是很有道理的。盧那察爾斯基在《藝術論》中評論小說《死魂靈》(果戈理)中的乞乞科夫,“并不美,我們不會酷愛他”,但“卻喜歡他是典型的?!彼囆g家把生活丑加以典型化,不僅有否定和批判生活丑的意義,而且具有肯定和贊揚丑的反面——美和美的理想的意義。所以丑的典型也能激起欣賞者的美感。有評論家指出,丑角應該是喜劇性人物。這話我贊同作者,就是要在真實的基礎上,借助夸張和變形的手法,使之具有典型意義,因而才有了審美的價值。
丑角的丑本來是相對于美而言的,丑與惡雖有內在聯系,但并不是所有丑都等于惡,有的丑角只表現人性的某種落后,因此這對于人們來說,有時又是一面鏡子。生活中常常有這種情況,一本正經的說教,即使最尖銳,往往不及諷刺有力量。把惡習變成了眾人的笑柄,對惡習就是重大的致命打擊。
魯迅先生說過:“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審丑,就是對丑的反感與否定,“使人們對于那些極端卑劣的東西引起明朗的高貴的反感。(果戈理語)”。然后,“我們既然嘲笑丑惡,就比它高明——滑稽引起我們的自尊心(車爾尼雪夫斯基語)”。丑角的審美價值,來自與美比較和對立的統一之中,由于通過對丑的現實的揭露,使“人類能夠愉快地和自己的過去訣別(馬克思語)”,從而達到對美的理想和展望。從對丑的否定達到對美的肯定和追求,這就是對丑角審美過程中的能動運動,也就是它的美學意義的本質所在吧!
丑角一般是表現假、惡、丑的內容的,然而也有例外,丑角有時也能很好地表現真、善、美的內容,如在《七品芝麻官》《卷席筒》《升官記》中,成功地塑造了唐成、曹張蒼、徐九經等一批由丑角扮演的正面人物。這些人物外表丑陋,但內心很美,外表的丑反襯了內心的美。應該說,這是丑角藝術的升華。
說到藝術技巧和形式美,不由地也要反思自己的丑角藝術實踐。在我的表演中,暴露丑的時候多,能否形成美?就不敢自許了。就以黃梅戲《長恨歌》為例,我演的安祿山上竄下跳、張牙舞爪,也許較好地體現了這一人物的大奸大惡。可是,其中有藝術技巧和藝術形式的美還有所欠缺。作為熱愛丑角藝術演員,我將矢志不渝地關注和研究,不斷提高?!?/p>
(作者為安徽省黃梅劇院著名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