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6月,我在“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逆境中相識的萬里主政安徽。1977年9月,根據(jù)萬里的多次建議和要求,我被新華社派為常駐安徽記者,在萬里直接領導下對安徽的農村改革進行調查研究、宣傳報道。歷史的機遇把我推上農村改革的潮頭,讓我有機會為這場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農村改革做了一些工作。
歷史機遇推我到農村改革潮頭
1977年6月,中共中央調輕工業(yè)部副部長、黨組書記萬里到安徽,任省委第一書記。1975年,鄧小平主持中央黨政日常工作,對國民經(jīng)濟進行全面整頓,首先是從整頓鐵路開始的。萬里就是這時出任鐵道部部長,并為鐵路整頓作出了巨大貢獻。
1976年以前,我與萬里并不相識。1976年2月中旬,“四人幫”刮起“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新華社派我到鐵道部“蹲點”,這樣,我和萬里相識了。
1976年10月,“四人幫”被粉碎,“文化大革命”結束。8個月后,萬里主政安徽,并開始在安徽搞農村改革。當時,雖然“四人幫”已經(jīng)被粉碎,但“兩個凡是”仍然禁錮著人們的思想。1994年夏天,當我和萬里等回顧當時的情況時,萬里還說:“安徽的農村改革是在頂著巨大的壓力,冒著政治風險,掙脫著沉重的精神枷鎖的情況下進行的,步履十分艱難!”萬里的這番話一點兒也不夸張。
中國改革是從農村開始的,農村改革是從安徽開始的。農村改革的核心是普遍實行了“以包產到戶為主體的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它是億萬農民掙脫長期以來極左思想束縛的偉大創(chuàng)造。它解決了農業(yè)合作社以來長期沒有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分配上的平均主義“大鍋飯”和生產上的“瞎指揮”、“大呼隆”,使農民有了生產和分配自主權,從而調動了他們的生產積極性。但是,恰恰在這個問題上,阻力大,爭論多,從上到下都存在著針鋒相對的不同看法和意見。
包產到戶并不是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早在農業(yè)合作化時期和20世紀60年代初期,一些地方就曾幾次出現(xiàn)過。在“左”傾思想影響下,它受到過長期的“討伐”,被戴上“變相單干”、“復辟資本主義”等帽子。有些人因為贊同或搞了包產到戶被打成“右派分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但是,它的生命力是非常頑強的,以至批不臭、壓不住、禁不止,落而又起,一再向人們顯示著它“存在的合理性”。我過去對包產到戶一直是贊同和支持的。1962年春,我就寫過關于包產到戶的長篇調查《李家店村三個生產隊包產到戶的情況調查》,并因此受到嚴厲批評。
安徽的包產到戶就是在這樣一個外部環(huán)境下起步的。1977年11月下旬,在萬里領導下,安徽根據(jù)本省農村實際,制定出《中共安徽省委關于當前農村經(jīng)濟政策幾個問題的規(guī)定》(簡稱《六條》)。這個規(guī)定,和當時中央的文件精神是不一致的。其中最突出的是強調了尊重生產隊自主權,搞好按勞分配,允許并鼓勵社員經(jīng)營家庭副業(yè),種好自留地等。這些做法,受到廣大農民和一些基層干部的熱烈擁護,也得到一些新聞記者、科研人員的堅決支持。1978年1月15日,我到安徽不久,《人民日報》一版頭條就刊登了由我執(zhí)筆寫的《安徽大步趕上來》的文章,報道了安徽省委制定的農村政策——《六條》。接著,我又同新華社四川分社記者劉宗棠就《六條》中的“尊重生產隊自主權”到安徽省定遠縣農村進行調查,寫了長篇報道《生產隊有了自主權農業(yè)必增產——安徽省定遠縣改變農業(yè)生產落后狀況的調查》。這篇報道在1978年2月16日《人民日報》一版頭條配評論發(fā)表后,少數(shù)地方出現(xiàn)了包產到組、包產到戶。以萬里為首的安徽省委解放思想,從實際出發(fā),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對農民群眾迫切要求包產到戶表示贊同和支持。可是,他們這種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卻遭到從上到下一些人的堅決抵制和反對。有的說他們是“好行小惠,言不及義”,是在搞“變相單干”,是在號召“復辟資本主義”,號召要堅決抵制安徽的分田單干風,有的甚至公開發(fā)表文章,不點名地批判安徽搞包產到戶……在這種情況下,萬里在一次講話中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們沒有你那個‘陽關道’可走,只好走我們的‘獨木橋’;你們不要強加于我們,我們也不強加于你們,誰是誰非,實踐會作出公正的結論……”隨著包產到戶的迅猛發(fā)展,爭論更加激烈。
我作為一名記者,跟隨萬里作了大量調查研究,完全贊同支持以萬里為首的安徽省領導的做法,并連續(xù)作了大量的內部和公開報道。定遠縣尊重生產隊自主權的報道,向人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生產隊有了自主權農業(yè)必增產,那么,作為直接從事農業(yè)勞動的勞動者要不要有自主權?怎樣才能使他們有真正的自主權?長期以來,農村分配中的平均主義“大鍋飯”和生產上的“瞎指揮”、“大呼隆”,要不要解決?怎樣解決?一句話,怎么才能調動廣大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于是一些地方開始出現(xiàn)了“包產到組”、“責任到人”。對此,我和陸子修寫了《災年奪高產、一年大變樣——魏郢生產隊實行“包產到組”、“以產定工”的調查》和《產量責任制使棉花大增產——新街公社棉花生產實行“六定一獎”、“責任到人”的調查》,使人們認識到“農業(yè)勞動計酬必須聯(lián)系產量”。可是,有些人對此堅決反對,說聯(lián)產計酬是方向道路問題。
當時,中共中央下發(fā)過一個〔1977〕49號文件,強調要學習大寨經(jīng)驗,調動農民社會主義生產積極性,逐步改變以生產隊為核算單位,提出要把10%左右的生產隊核算改變?yōu)樯a大隊核算。于是,有些報紙就不點名地公開批評安徽的做法,說他們“既違紀,又違法”。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針鋒相對地寫了《落實黨的政策非批假左真右不可——安徽滁縣地區(qū)落實農村經(jīng)濟政策的一條重要經(jīng)驗》、《抓點的學問——當涂縣委抓點帶面促進農業(yè)高速發(fā)展》、《安徽省縣委書記們學習三中全會公報總結歷史經(jīng)驗教訓——狠狠批“左”農業(yè)才能迅速發(fā)展》等報道。這些報道的中心思想是分清是非,清除“左”的思想影響,為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發(fā)展大造輿論。
1978年安徽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糧食減產。這時有人又提出“安徽不是落實農村經(jīng)濟政策搞得好嗎?為什么還減產?”為此,我們寫了《重災之后訪安徽》,在以大量事實駁斥和回答的同時,講到了為了爭取明年主動,安徽在秋種中采取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大膽措施——“借地”。即把集體無力耕種的土地借給農戶,誰種誰收,不計征購,不搞提留。在激烈斗爭中,萬里對農民要求包產到戶一直是積極支持的,1979年他親自抓了兩個點:一個是肥西縣山南公社包產到戶試點;一個是鳳陽縣的大包干和小崗的調查。經(jīng)過一年多的實踐,盡管爭論十分激烈,但全省包產到戶仍舊迅速發(fā)展。到1979年底,全省實行“雙包”(包產到戶、包干到戶)的生產隊,已經(jīng)達到30%左右。與此同時,豫東、魯西和甘肅、貴州等省一些貧困地區(qū)也出現(xiàn)了包產到戶。
1980年1月,萬里在安徽全省農業(yè)工作會議上講了“包產到戶是責任制的一種形式”之后,以“雙包”為主的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勢若燎原烈火,迅速燃遍江淮大地。
萬里要我到安徽農村看看
1980年2月,萬里調離安徽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國家農委主任,為從安徽開始的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推向全國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但是,就在萬里回京工作前后,圍繞包產到戶又發(fā)生了兩次大的爭論。
1980年1月11日到2月2日,國家農委在北京召開全國農村人民公社經(jīng)營管理會議。出席會議的安徽代表周曰禮、陸子修以《聯(lián)系產量責任制的強大生命力》為題,介紹了安徽一些農村實行包產到戶受到廣大農民熱烈歡迎的情況,引起“包產到戶”是姓“資”還是姓“社”的激烈爭論,一時形成對安徽代表及其同情者的圍攻。當時國家農委的大部分領導表示要按現(xiàn)行中央文件規(guī)定辦,即“不準分田單干”,“也不要包產到戶”,站在反對方一邊。
會議結束后,國家農委主辦的《農村工作通訊》1980第2期、第3期連續(xù)發(fā)表了《分田單干必須糾正》、《包產到戶是否堅持了公有制和按勞分配?》等文章,公開點名批評安徽。我把這兩期《農村工作通訊》送給剛回到北京不久的萬里,并講了我的意見。
萬里看后,要求我和吳象針對其文章內容,不點名地進行反駁。根據(jù)萬里的指示,我們寫了一篇7000多字的文章《聯(lián)系產量責任制好處很多》。萬里審閱后,建議用安徽省委農工部名義,在《安徽日報》上發(fā)表。沒想到安徽省委領導說對文章有不同看法,不同意用安徽省委農工部名義,也不同意在《安徽日報》上發(fā)表。人民日報社一位領導看到這篇文章清樣后,倍加贊賞。他說:“如果你們同意的話,就以你們兩位署名,在我們報上發(fā)表,文責自負。你們兩位,一位是‘本報特約記者吳象’,一位是‘本報記者張廣友’。”(過去規(guī)定新華社記者在《人民日報》發(fā)表專稿時,可以用“本報記者”)我們表示同意,并報告萬里。萬里說,原來我想反駁這家雜志,用不著大動干戈。現(xiàn)在安徽那邊有不同意見,那也只好如此了。于是,這篇文章在人民日報社領導的支持下,于1980年4月9日在《人民日報》二版全文發(fā)表。
這篇文章見報后,在國內外引起了廣泛關注和強烈反響,對維護和推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是個巨大推動和支持,對反對者是個有力回擊。但是,爭論并未到此為止,仍在繼續(xù)。
安徽全省農業(yè)會議特別是《聯(lián)系產量責任制好處很多》文章發(fā)表后,安徽農村情況怎么樣?萬里放心不下,要我和吳象到安徽農村去看看。1980年4月中旬,我們走訪了江淮地區(qū)農村,發(fā)現(xiàn)全省農業(yè)會議以后圍繞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問題,特別是包產到戶問題,爭論很激烈。一方面,群眾根據(jù)萬里在全省農業(yè)會議上講的“包產到戶是責任制的一種形式”,普遍要求搞包產到戶;另一方面,省地縣一些領導堅決反對,于是在全省范圍出現(xiàn)了激烈爭論。爭論的焦點仍然是包產到戶是姓“社”還是姓“資”。安徽省委領導為此分別召開北四區(qū)和南三區(qū)地委書記會議,借傳達中共十一屆五中全會精神之機批評包產到戶。
在南三區(qū)會議上,安徽省委主要領導當著我和吳象的面,不點名地批了我們寫的文章。上綱之高,語言之尖刻,讓我十分震驚,以致一些語言,至今記憶猶新:“現(xiàn)在,文風不正,有的人在那里舞文弄墨,強詞奪理,硬說包產到戶不是分田單干,遲早有那么一天,要算他們的賬!”“什么新發(fā)明創(chuàng)造,實際上是在搞經(jīng)濟主義、‘工團主義’、‘機會主義’……”“毛主席他老人家領導我們推翻‘三座大山’,搞社會主義建設,走集體化道路;如今他老人家尸骨未寒,有些人就想否定他老人家領導的集體化道路,搞單干,搞資本主義。”“我們的一些農村干部很有經(jīng)驗,他們雖然講不出多少道道來,但他們的嗅覺很靈敏,用鼻子一聞,就聞出這篇文章的目的和傾向性。春耕生產大忙期間發(fā)表這么大塊的文章,啥意思!”“中央兩個農業(yè)文件是十一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是文件的核心,不能懷疑,不能動搖。對黨的路線和方針、政策,有不同意見可以保留,但必須執(zhí)行,這是紀律……”
若是過去,我們因為有包袱可能就退縮了。但這次我們不但沒有退縮,相反是奮筆疾書,為包產到戶大唱贊歌,針鋒相對地寫了八篇共2.2萬多字的系列內部報道——《安徽省江淮地區(qū)農村見聞》,于1980年5月27日至30日連續(xù)刊出。5月31日,鄧小平在對包產到戶出現(xiàn)激烈爭論的關鍵時刻,發(fā)表了重要講話:“農村政策放寬以后,一些適宜搞包產到戶地方搞了包產到戶,效果很好,變化很快。安徽肥西縣絕大多數(shù)生產隊搞了包產到戶,增產幅度很大。‘鳳陽花鼓’中唱的那個鳳陽縣,絕大多數(shù)生產隊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變面貌。”至此圍繞農村改革中出現(xiàn)包產到戶的激烈爭論初步告一段落,開始于安徽的包產到戶,迅速遍及神州大地。
1980年冬天,我和吳象、李千峰走訪皖、豫、魯三省一些農村,連續(xù)寫了五篇皖、豫、魯農村見聞:《歷史性轉折》、《巨大的吸引力》、《實踐的回答》、《可喜的新動向》、《實事求是的領導者》,共2.4萬多字。1981年春,新華社在內參基礎上公開發(fā)了通稿,《人民日報》等各大報刊載后,對全國各地加速和完善農村改革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我為農民做了件好事,
沒白吃農民的飯!
歷史的機遇使我有機會跟隨萬里參與了安徽農村初期改革的工作,作了大量系列的內部和公開報道。在“雙包”究竟是姓“資”還是姓“社”,是“陽關道”還是“獨木橋”的激烈爭論和實踐中,我耳聞目睹了大量事實。這些報道從一個側面記錄了當時的實際情況和“雙包”責任制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有針對性地表達了自己的一些看法。
1982年底,河南人民出版社從我寫的(包括與其他同志共同采寫的)內部和公開的報道中,選出48篇,共24萬字,出版了《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由來與發(fā)展》一書。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的萬里為此書寫了《序》。他首先對出版這本書給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評價:“這些報道對各地貫徹黨的農村經(jīng)濟政策,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起了積極的推動和促進作用。編輯出版這本書,不僅有助于人們對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進一步理解,而且為研究農村工作的同志們提供了一些重要資料。”接著,他指出:“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是廣大農民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指引下,在實踐中逐步摸索創(chuàng)造出來的。它是解放思想,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產物;是糾正‘左’傾錯誤,撥亂反正的重大成果。它一出現(xiàn)就顯示出了強大的生命力,成為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像一切新生事物一樣,聯(lián)產承包制是經(jīng)歷了激烈爭論,沖破重重阻力,逐步發(fā)展起來的。”
安徽是大包干的發(fā)源地。安徽農村改革是中國改革的開始,也是中國歷史性大轉折的開始。安徽的農村改革迄今已經(jīng)30年了。我在安徽雖然只有兩年多的時間,但卻給我留下了終生難以忘懷的深刻印象。我深深感到那是我近40年記者生涯中,工作最緊張,斗爭最激烈,也是最痛快、最欣慰、最有意義的不平凡的兩年,是我一生新聞事業(yè)中最輝煌的兩年!我親歷了這場具有歷史意義的變革實踐,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竭盡全力對安徽農村改革作了大量的內部和公開報道,并取得了重要成果。
安徽農村改革初期的一些重大報道絕大部分是我親自參加執(zhí)筆采寫的。兩年多的時間,寫了100多篇共30多萬字的內部和公開報道。我為自己能夠有幸參加安徽農村改革的實踐,并在宣傳報道中盡職盡責,作出了成績而感到欣慰和自豪。與此同時,我在參與安徽農村改革的實踐中,親眼看到了廣大農民沖破了長期以來“左”傾思想束縛,迅速改變面貌,政治上開始有了民主,經(jīng)濟上得到了實惠,使我受到了鼓舞,受到了教育。特別是對那些貧困落后地區(qū),農民長期為之奮斗的溫飽問題得到了基本解決,發(fā)生了歷史性轉變,感到由衷的高興!
農村改革受到了廣大農民由衷的熱烈歡迎,把它看做是“第二次解放”(第一次解放是土地改革)。萬里在談到農村改革成功的意義時,概括了一句含義深刻的話:“包產到戶不僅救了中國,也救了社會主義。”這算是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吧”!我真正感到我為農民做了件好事,我這個記者沒白吃農民的飯!
(責任編輯劉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