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無間道（下）

從建炎年間到紹興八年(1138)我復相為止，整個戰(zhàn)局錯綜復雜。總共有三個政權和四種軍事力量一直處于混戰(zhàn)和拉鋸狀態(tài)中。除了宋#65380;金和金人扶植的“偽齊”這三個政權外，中原地區(qū)又民變四起#65380;盜寇蜂涌。南宋軍隊要同時與女真#65380;劉豫和群盜這三方敵人作戰(zhàn)，其艱難情狀可想而知。

在其時的中原主戰(zhàn)場上，有四位將帥相繼成為南宋前線的中流砥柱，他們是岳飛#65380;韓世忠#65380;張浚和劉光世。其中尤以岳飛的戰(zhàn)功最為卓著。

數(shù)年來高宗趙構從未中斷向金國派遣議和使臣，可讓他失望不已的是，大多數(shù)使臣基本上有去無回，通通被金人扣留。金人偶爾也會放回一兩個，并派出一些談判使節(jié)至宋，但是議和條件相當苛刻，所以高宗始終猶豫不決。另外，南宋軍隊在戰(zhàn)場上也逐漸扭轉了劣勢，致使朝中反對議和的聲音越來越強，所以和談一再擱置。

紹興七年(1137)十二月，使臣王倫卻給高宗帶回了一個令他振奮不已的消息——金人愿意奉還梓宮#65380;太后和原屬劉豫的河南之地。

所謂“梓宮”，指的是已卒于五國城(今黑龍江依蘭)的徽宗之靈柩，而“太后”便是高宗趙構即位后將其遙尊為“皇太后”的生母韋賢妃。王倫還向高宗轉達了完顏昌親口說的話:“自今以后道路再無壅阻，和議可以平達了!”高宗聞言大喜，說:“若金人能從朕所求，其余一切非所較也!”

紹興八年(1138)三月，不出我所料，高宗下詔讓我再度出任宰相。五月，金廷的議和使臣烏陵思謀等人來到臨安。

隨著和談日期的臨近，朝野上下按捺已久的反和情緒突然爆發(fā)，掀起了巨大的抗議浪潮。高宗和我不顧朝野的反對，突破重重阻力，于紹興九年(1139)正月與金使達成了宋金和議。和議約定，宋朝每年向金輸送“銀五十萬兩#65380;絹五十萬匹”的歲貢;而金國則奉還河南#65380;陜西之地，并送回徽宗靈柩#65380;欽宗和韋太后。

可我萬萬沒有料到，和平只維持了短短的一年多，金國就發(fā)生了政變，完顏宗弼等鷹派人物上臺執(zhí)政，墨跡未干的盟約被幡然撕破，金人鐵蹄再度南下。轉眼之間，依照和議剛剛收回的中原故地再度淪陷，南宋帝國重新進入了艱難的抗戰(zhàn)時期。

岳飛毅然北上御敵，數(shù)月間連戰(zhàn)皆捷，一時中原大振。七月，岳飛親率騎兵在郾城大破完顏宗弼的王牌軍“鐵浮圖”。宗弼一路向汴京敗退，岳飛窮追不舍，于七月中旬進抵距汴京僅四十五里的朱仙鎮(zhèn)。一時間，磁州#65380;相州#65380;開州#65380;德州#65380;澤州等各地豪杰義士紛紛拉起“岳家軍”的旗幟;河南一帶的父老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金軍中的許多漢人將領亦紛紛率部反正。岳飛大喜，對部將說:“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耳!”

至此，一貫驕狂的完顏宗弼終于領略到金兵中盛傳已久的那句評價絕非虛譽。

金兵們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就在前線捷報頻傳的同時，高宗和我都不免犯了嘀咕。準確地說，對于戰(zhàn)場上的節(jié)節(jié)勝利，我們都喜憂參半。喜的是這南宋的半壁江山終于解除了覆亡的危險，憂的是這場衛(wèi)國戰(zhàn)爭雖然取得了暫時性的勝利，可岳飛絕不滿足于此。他要乘勝北進收復失地，繼而對金國發(fā)動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反擊戰(zhàn)。所以他才把那句“直搗黃龍，迎回二圣!”的口號喊得響徹云霄并且婦孺皆知。

如果直搗黃龍，那將是一場曠日持久代價高昂的全面戰(zhàn)爭。這些年來災難頻仍元氣大傷的大宋王朝，打得起這樣的仗嗎?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打仗絕不僅僅是你殺我砍那么簡單，除了打戰(zhàn)斗力#65380;打士氣#65380;打兵法#65380;打運氣之外，更要打兵員#65380;打軍械#65380;打物資#65380;打糧草……歸根結底一句話——打的是國力。

岳飛或許有這種必勝的信念，可是，南宋有這種必勝的國力嗎?

沒有。

這是高宗和我犯的嘀咕之一。

此外，岳飛自起兵以來，表現(xiàn)得太過神勇了，鋒芒太過耀眼了。高宗皇帝不可能不感到深深的憂懼——你岳飛再神勇，你也是趙宋的臣子吧?你的部隊再能打，也是大宋的軍隊吧?可如今你的士兵都姓“岳”了，連同中原地區(qū)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義軍都姓“岳”了，試問，你把朝廷置于何地?中原百姓都只認你岳飛一人，試問，你把天子趙構置于何地?再者，倘若你真的“直搗黃龍，迎回二圣”，那么到時候天下是由嫡長的欽宗趙桓來坐，還是由庶出的高宗趙構來坐?就算欽宗已經(jīng)沒有了復位的野心，可天知道名滿天下功蓋八荒的岳飛你……有沒有當皇帝的野心?!

大宋開國皇帝趙匡胤就是因為戰(zhàn)功顯赫#65380;兵權在握，才輕而易舉地攫取了周世宗柴榮的天下。天知道大英雄岳飛你凱旋歸來的時候，會不會也來上演一出“陳橋兵變#65380;黃袍加身”#65380;如法炮制地攫取趙宋的天下?!

如此種種，是高宗和我犯的嘀咕之二。

最后，高宗和我之所以一直以來都把“議和”作為既定的國策，主觀上的原因是高宗為了保住他的天子富貴，而我秦檜是為了長期獨掌相權;可客觀上，這也是為了讓南宋百姓們過幾天太平日子。而你岳飛卻自始至終一意主戰(zhàn)，這足以說明你沒搞清楚狀況。你不但觸犯了高宗和我的個人利益，你也違背了南宋的基本國策。你一旦開啟了對金的全面戰(zhàn)爭，和談的基礎就會被你全盤破壞。你要是打了勝仗，皇帝就在你的股掌之中，結局比半壁江山還慘;你要是打了敗仗，皇帝就在金人的股掌之中，有什么資格再和金人談判?!

這是高宗和我犯的嘀咕之三。

綜上所述，岳飛固然是一個軍事天才#65380;一個杰出的將領#65380;一個神話般的英雄，可他并不是一個合格的從政者。所以，為了把上述種種問題和危險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高宗和我做出了一個決定——命令前線幾大將領脫離中原戰(zhàn)場，撤兵回防，然后與金人重啟和談。

朝廷下達了撤兵詔書。岳飛抗命，回奏說:“金人銳氣已沮，將棄輜重渡河，而我豪杰向風#65380;士卒用命，時不再來#65380;機難再失!”

面對岳飛的抗命不遵，我想了一個辦法，就是把協(xié)同作戰(zhàn)的劉锜#65380;張俊#65380;楊沂中#65380;劉光世等部先后調(diào)回，給岳飛制造了一個孤軍深入#65380;兩翼空虛的態(tài)勢，然后讓高宗再度下詔:飛孤軍，不可久留，請令班師!

為了落實這道詔書，高宗和我一日之間發(fā)出了十二道金牌，逼令其班師。岳飛如果再不奉詔，那無異于抗旨謀反。他扼腕泣下，說:“十年之功，廢于一旦!”紹興十年(1140)七月下旬，岳飛退防鄂州，所復失地旋即被完顏宗弼重占。八月，韓世忠亦還鎮(zhèn)。至此，所有前線將領全部撤回原防。

諸將班師后，完顏宗弼越過淮水，企圖進一步南侵，均被宋軍擊敗，不得不退回淮北。從紹興十年八月到十一年三月之間，金人在東西兩線的戰(zhàn)事均遭挫折，宋金進入了對峙相持的階段。宗弼意識到這場戰(zhàn)爭再打下去，很可能會使他泥足深陷，于是不得不停止了進攻的步伐，開始把目光轉向和議。

紹興十一年(1141)四月，高宗和我開始了內(nèi)部整頓的行動，把韓世忠#65380;張俊和岳飛召回，任命韓#65380;張為樞密使#65380;岳飛為副使。明眼人都知道，這叫明升暗降，也叫外示尊寵#65380;內(nèi)奪兵權。熟悉中國歷史的人也都知道，這是歷朝歷代每一個軍事強人的必然歸宿。

把兵權收歸朝廷之后，高宗和我都感到時機已經(jīng)成熟。與此同時，我又收到完顏宗弼發(fā)給我的一封密函。他說:“你朝夕都在企請議和，可岳飛至今仍想恢復河北，所以，必須殺掉岳飛，才可啟動和談”。

于是，高宗和我決定收網(wǎng)。

這一年七月，我授意諫議大夫萬俟禼#65380;御史中丞何鑄#65380;殿中侍御史羅汝楫連續(xù)向岳飛發(fā)起彈劾，說他“爵高祿厚#65380;志滿意得”#65380;“妄自尊大#65380;肆無忌憚”，而金人進攻淮西時，岳飛“欲棄山陽而不守”等等。八月，朝廷罷免了岳飛的樞密副使之職，并繳還鎮(zhèn)節(jié)，充萬壽觀使。

十月，本來就嫉妒岳飛的張俊主動向我靠攏，我便授意他狀告岳飛部將張憲與岳飛長子岳云串通謀反。于是高宗下詔將岳飛#65380;岳云和張憲全部逮捕，關進大理寺獄，命御史中丞何鑄負責審理。岳飛被捕時仰天長笑，說:“皇天后土，可表此心!”在獄中，何鑄逼問其反狀時，岳飛解開衣裳，露出后背的四個刺字——盡忠報國。

何鑄不忍逼供，遂奏稱岳飛無罪。我立刻改派與岳飛素有私怨#65380;且手段強硬的萬俟禼重新審理。萬俟禼遂稱，張憲與岳云之間有謀反的書信往來，但皆已被他們焚毀。

我向岳飛下手之前，韓世忠親自來找我，質(zhì)問我岳飛的罪證在哪?我說:“飛子云與張憲書雖不明，其事體莫須有。”韓世忠一聲長嘆:“‘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紹興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我給大理寺獄的主管官員遞了張條子。

當天，岳飛的死訊就傳遍了臨安城。同一天，岳云和張憲被斬首。岳飛的家產(chǎn)被抄沒，家屬均流放嶺南。

與發(fā)起岳飛獄案幾乎同時，宋金和議再度展開。

紹興十一年十二月底，第二次宋金和議正式達成，史稱“紹興和議”。和約的主要內(nèi)容是:宋金兩國東以淮水#65380;西以大散關(今陜西寶雞西南)為界;宋朝割讓京西的唐州(今河南沁陽)#65380;鄧州(今河南鄧州)與陜西大部予金;宋向金稱臣，金主冊封宋主為帝;宋朝每年向金朝交納金銀二十五萬兩#65380;絹二十五萬匹;每年金主生辰及正旦，宋遣使致賀;金歸還徽宗梓宮和太后。

很顯然，與紹興九年的第一次和議相比，此次和議南宋付出了相當高昂的代價，不但向金稱臣納貢，接受冊封，而且喪失了淮北#65380;中原和陜西的大片國土，而換回的僅僅是徽宗靈柩和高宗母后。無庸諱言，從表面上看，這是一紙喪權辱國的和約。然而，就像我說過的那樣，南宋也籍此保全了東南半壁，并換取了二十年的和平。

其中得失，恐怕不是一兩句話可以定論的吧?

紹興十二年(1142)九月，我因和議之功進位太師，封魏國公。從這一年開始直到我生命的終點，是我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光。在這十三年里，不但朝廷百官對我俯首貼耳，連高宗趙構也對我言聽計從。我完全獲得了人臣所能享有的極致，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架空了天子。

不過我還是要承認，就在我步入生命中最輝煌的十三年時，我的道德人格也走進了生命中最不堪的十三年。說實話，在這十三年里我只干了兩件事:一是粉飾太平，二是打壓異己。

人性就是這樣子。一旦沒有任何制約，潘多拉的盒子就會悄然打開，種種丑惡的東西就會漫天飛舞……

自紹興二十年(1150)起，我變本加厲地制造了一樁又一樁文字獄，同時瘋狂攫取整個家族的功名富貴，并且不擇手段地美化我的個人歷史。

別人的老來心境如何，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發(fā)現(xiàn)自己越是到最后的時刻，記憶中的仇恨就越是沉渣泛起。我念念不忘那些阻撓過我的人，于是決定用我最后的力量發(fā)起一生中最大的一次獄案。到紹興二十五年(1155)秋天，獄案終于辦成，總共定罪了五十三人。

然而，就在獄案敲定之時，我突然間一病不起了。

這一年十月二十二日，皇帝下詔將我和兒子秦熺雙雙罷免。我在一瞬間失去了六十五年所攫取的一切。這天晚上，寒風嗚咽，形同鬼哭。我在病榻上瘋狂揮舞著瘦骨嶙峋的雙手，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以可怕的速度朝一個無底的深淵急速墜落……

我死后，高宗趙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說:“朕今日始免靴中置刀矣!”

結束了。

八百多年來我唯一想做的事情終于做完了。對于我的自述，你們作何感想?或許誠實的告白只能遭致你們更為深切的詛咒?或許從中裸露出的人性之惡只能引起你們更為強烈的道德憤慨?

不過這無關緊要。我一開始就說過，這不是辯護書，也不是翻案文章。這只是一個靈魂異化的記錄#65380;一個罪人真實的懺悔。所以，不管你們怎么想，我都覺得無所謂。我真正關心的是:我說了這么多，能不能喚起你們的一兩點思考?八百多年來，我聽慣了太多感性的謾罵和道德的指責，可我似乎很少見到理性的思考與冷靜的言說。

這是我唯一感到遺憾的地方。

你們經(jīng)常說讓歷史照亮未來，可究竟應該用怎樣的目光解讀歷史，才能真正擁有一個光明的未來?我已經(jīng)不復存在，而你們?nèi)匀换钪！段业臒o間道》至此終結，可歷史仍將延續(xù)。所以，答案只能由你們?nèi)ふ摇?/p>

也許這篇文字結束的地方，能成為你們思考的起點?對此我心懷祈望。盡管我說的是——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