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小淘 本名馬天牧,八十年代出生。就讀于中國傳媒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已出版長篇小說《飛走的是樹,留下的是鳥》,小說集《火星女孩的地球經歷》等多部作品。
某個午夜,曾經喜歡過也詛咒過我的男孩撥通了我的電話。他喝了酒,但堅持說自己沒醉。他曾經發誓不會再與我來往,卻偶爾在喝了酒的時候撥通我的號碼。電話里,他說愿我長壽,有幸福的生活。我險些掉淚,一下子想起《泰坦尼克號》里杰克沉入海底前對露絲說的話。雖然我們從來不曾有過愛情,雖然我們或許以后也不會再見,但那一刻我聽到了最美麗的祝福。
青春時喜歡過的人,一定要好好活著。滄海桑田后,追憶似水年華,在你偶爾想到他的時候,輕描淡寫地說一句“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感受到他的平穩幸福才會安心。
故事是倒敘的。在即將和未婚妻舉行婚禮的前夕,一盒磁帶與一場臺風串通,勾起了成年男子朔的回憶。帶子來自朔的十七歲,是他與初戀情人溝通情感的工具。那個健康漂亮活潑純潔的女孩叫做亞紀,像一切故事里的初戀少女,以最鮮活的方式展示著完美。然而,天堂向左,他們卻宿命地向右,緣分沒盡,命數卻到了,女孩得了白血病。這種名字婉約玄妙折磨起人來卻毫不客氣的病癥瞬間把她限制成一個孱弱垂死的人。不能辯護不能上訴,白血病是突然宣判卻不能更改的死刑。未滿二十歲,親眼目睹愛人的生命點滴耗盡,恐怕連夢里都會滲出血來,是沒有傷痕的殘酷,是難以治療的內傷。
傳遞磁帶,隔著無菌玻璃接吻,緊握結婚申請書,拍結婚照,計劃去澳大利亞旅行……說起來似乎老套煽情蹩腳惡俗形式大于內容,然而正是這種青春的煞有介事將我深深打動。這是被蒸餾的,仿佛有潔癖的,一塵不染得難以置信的愛情。沒有花言巧語,沒有海誓山盟,我看到兩個天真的孩子癡人說夢般渴望今后的生活。看到年輕的愛情在疾病中掙扎,我第一次羨慕一個病人。如果有個人為我的死感到朔那樣難以承受的痛苦,我愿永遠活著。即使掉光了頭發,即使忍受所有的疼痛和磨難,也要艱難地給他一個歡快的笑容。為愛人疼痛,為死亡戰栗,為失去哭泣,這本就是人類最原初最真實的感情。只是在這個流行冷靜、超脫、壓抑、扭曲、背離、心口不一、故作深奧的時候,我們因為太多偽裝竟驚恐地找不到簡單的自己。當清脆的初戀年紀遭遇死亡的厚實主題,誰又能表現出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的淡然呢?當她的大眼睛,她的長頭發,她的紅嘴唇,她的甜美笑聲,她的憂傷抽泣永遠灰飛煙滅,燃燒成細小的白色粉末,被裝在一個冰冷陌生的盒子里;當你再也觸不到愛人的皮膚,再也聞不到她特殊的氣息,只能緊抱骨灰的時候;當你感覺她孤身一人在遠處漂泊卻怎么也找不到她的時候,你可以無動于衷繼續露出沒心沒肺的笑容嗎?如若真有這樣的人,但愿我不要認識他。有些時候,堅強是可恥的。
多年過去,朔還是沒辦法堅強。他被磁帶拖拽回到當年與亞紀相戀的地方,記憶像暴雨迅疾降落,他在驚悸怔忪中發現亞紀死成了一把刀,刻在他心頭難以拔去。那種根深蒂固揮之不去的痛楚,經歷時間亦無法消逝。亞紀死在臺風來的時候,多年后又一場臺風仿佛時間輪回中某種刻意的暗示,將朔的心病一下子剖開,露出血肉模糊的追念。他以為雪化了,卻不知那是結了冰。寒天喝雪水,點滴在心頭。那些自欺欺人的遺忘逃遁,其實是更深切的銘記。
生命法則最沒原則,生老病死毫無合理的解釋。在最鮮美的年紀,亞紀死了。死是無法輕巧的告別,是最徹底的離散,是跌宕起伏的鈍重尾聲,意味著再沒有藕斷絲連的可能。死去的愛人,死在愛情里的愛人,總是天下無雙。
多年以后,朔終于得到了最后一盤磁帶。遵循亞紀的遺愿,他把骨灰帶到了他們一直要去又終究沒有去成的澳大利亞。算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圓滿吧,陰陽相隔,愛人死了,愛卻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