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工人老大哥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那時候的工人收入穩定,游離形形色色的政治運動,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于是,進工廠成了人們的努力方向,甚至連結婚找對象工人也是首選,有民謠為證:找干部,怕下放;找軍人,怕打仗;找文人,怕上當;找農民,看不上;找工人,大方向。
當時能嫁工人確有許多好處。例如:機關干部當時的工資是39.5元,而工人能拿到42元,這兩塊五的差距,在當時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再如:在機關接觸到的就是信封、稿紙,無光好沾;而工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鈑金廠的,家里的生活用品鈑金當家;油漆廠的,家什保準色彩豐富。而婚嫁中開始流行的“48條腿”,又讓工人階級的優越性得到充分的體現。
“48條腿”是指全套的家具:一張床,兩個床頭柜,一個大立柜,一個半截柜(或高低柜),一張方桌,四把椅子,外帶兩個簡易沙發,共12件,不多不少48條腿,你要想順利地把媳婦娶進門,就得48條腿,缺一條腿都不行。
現在說起來都是笑話,當時要想湊夠這48條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當時“文革”剛過,百廢待興,家具行業極少不說,就是偶爾在展銷會上見到,也買不起。你敢花上千元買上一套家具?除非你一年不吃飯。因而當時不知有多少想結婚的小伙子,以及他們的父母,都得為這48條腿發愁。
要做家具,必然得有木料,弄到木料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得托關系搞木材指標,你還得親自找車去木材廠拉,還得到木材加工廠去把拉回來的原木開成板材,然后再抬回家,塞進某個角落風干半年以上,而這一切都得憑關系。
那時候人們還不知“席夢思”為何物,最流行的方法是做“鋼片床”,這就又得和鋼鐵行業打交道。得托人買來角鐵,做床架;再買來一卷一卷大約兩公分寬的鋼片,用其編織成網,固定在床架上。加工的時候,就在那小小的臥室里,電焊焊,鉚釘鉚,火花飛濺,叮叮當當,粗黑的電源線東甩西甩,老舊的電路又動輒燒斷保險絲,家里真比開鐵工廠還熱鬧。
要做沙發,麻煩就更大了。首先,要在專業人士的指導下備料。按標準配置,沙發的木質框架做好之后,下層要裝彈簧,上層要鋪棕,包里子要用麻布,包面子要用人造革。這后兩樣東西好辦,商店里就能買到,棕不好找,剪一個舊網套將就也行,關鍵是彈簧無處可找!
真是應了一句老話:困難像彈簧,你軟它就強。在這個關鍵時刻,當干部的、搞文化的人士束手無策,而工人兄弟們就發揮出了無窮無盡的創造力。他們找來鋼絲,再隨意加工出一個模子,嘴里叼著香煙,坐在那兒從容不迫地繞啊繞,一剎時,一堆模樣端正的彈簧就擺在了你面前,粗簧的,細簧的,八圈的,六圈的,要什么樣就能做什么樣的。在鐵的事實面前,臭老九們只配端茶倒水。
在那個自力更生的年代,全民都在為這“48條腿”忙碌。在辦公室里,整天有人談論著“哈巴粉”、“大白粉”、“三寸釘子”、“四號螺絲”之類的話題;在大街上,時不時地會見到一些細皮嫩肉的年輕人,拉著沉重的板材,或拖著一根長長的角鐵,瞻前顧后地走過;最紅火的就是那些在工廠上班的年輕技工,整天挎著工具袋,騎著自行車,跑東跑西地給人幫忙,然后再心安理得地在人家家里吃上一頓便飯,喝上兩口小酒。
那是一個物質匱乏的時代,人們不得不自給自足,動手能力就成了人們生存的第一要務。這也是當時工人階級能處于極端優越地位的一種內在理由。我的不少工人朋友,都在那個時候順理成章地娶回了漂亮媳婦。可也有沒抓住機會的。我的一位工人朋友,濃眉大眼,長得相當排場,還早早地打好了全套的家具,整整齊齊的48條腿,而且是“老虎腿”(當時時興把家具腿雕成虎爪模樣,為高檔品象征)。只是家具暫未刷漆,只等新娘來敲定顏色。不幸的是,他在那種形勢下過分地自我膨脹,始終高不成低不就。
社會的迅疾發展令人目不暇接。先是“聽診器、方向盤、人事干部、營業員”成了最熱門的職業;再后來,人們又順理成章地開始崇尚官位,正像新填詞的陜北民歌中唱的:“要交就交那正縣團”,連副縣團都靠邊站了,“找工人,大方向”的說法,顯然已成了隔世夢囈。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們都已經擁妻攜子,再去看望那位“長相排場”的帥哥時,他還是一個人,守著那一大套仍未上漆卻已看不出顏色的家具,那48條“老虎腿”一條也沒少。我們跟他開玩笑說,即便再弄來多好的新家具,這一套東西也不能丟,因為再過上一段時間,它們就有些文物價值了。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