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翻箱底時發現一枚帽徽,說這東西還留著干啥?我接過一看,是那枚摔扁的銅帽徽。由此,一件50多年前的往事又浮現在我眼前。
高中畢業那年我懷著騎馬挎槍走天下的豪情考入武漢某軍校,從此遠離父母開始軍旅生涯。寒假前,我們一個排第一次乘卡車到灄口教練場上野外作業課,大家興奮地高唱: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斗志昂揚……在漢黃公路的颼颼冷風下,蕩漾著我們這群未來軍官激越的歌聲。
車到灄口,走便道去教練場要橫跨一條鐵路。鐵路路基很高,過鐵路后要下坡,并向左急轉彎,便道路基也很高,兩側是一兩丈深收割過的稻田,地形比較復雜。司機是位第一次單獨出車的新手,過鐵路時他沒減速,沖過鐵路后急速向左打輪,忙亂中角度過大,他又反向打輪,汽車頓時失去重心。我們在車上突然感到劇烈顛簸,歌聲戛然而止,我身子向后一仰,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當我夢幻般地睜開眼睛,發現左臉緊貼地面,想站起來但兩手無力,撐不動身子。四周死一樣寂靜,我身旁還趴著一位同學,他閉著眼,臉上的表情很難看,嘴角往外流著血……
后來好像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迷迷糊糊地睜眼看看是班長,他和另外一名同志把我攙扶起來,說:“別怕,別怕,慢慢走。”我逐漸有了力量,看見同學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但沒有聲音。我驚恐地看到卡車翻了90度,躺在路側的斜坡上,車頭變形,玻璃全碎了。司機的頭從里邊探出來,臉上沒有血色,兩眼發直,還在瑟瑟發抖。我全明白了,肯定是翻車時它像潑水一樣將我們全灑在稻田里,幸好車只翻90度,要是翻180度,我們會全被壓在下面。
教員也坐在駕駛室,他比司機老練多了,很快爬出來對排長說,你負責清理傷亡情況,我馬上去教練場打電話,讓學院派車來搶救。慢慢蘇醒過來的同學看到這可怕的場面,一個個臉色煞白,有的動也不敢動,有的自己臉上還在滴血就去救護別人,有的摔掉了帽子,有的武裝帶也斷裂開了。
田埂上斜躺著一個同學兩腿不能動彈,大概是腰摔壞了,怎么扶也站不起來。這位同學姓廖,我們叫他阿廖沙,是我們排年齡最小的一個。他幾經努力仍然不能站,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我們將他抬到平地。還有一位姓李的同學,一只膀子晃蕩在那里不聽使喚,我們扶他側臥在地上,頭上枕個掛包還墊個水壺,他咬著牙表情痛苦。
我們這群剛穿上軍裝的青年學生,經過入伍教育,都認為自己是解放軍、男子漢了,表現堅強,要是還在媽媽身邊,恐怕早就哭得一塌糊涂了。
經過逐個清理,傷勢有輕有重,但確信沒有死人,大家才松了一口氣。風越刮越大,我們像群受傷的羊羔,驚恐地看著排長。排長叫大家不要害怕,教員已去打電話叫救護車了,不能動的同志千萬別動。我活動一下身子好像沒什么問題,帽子仍在頭上,只是厚厚的圓形銅帽徽已摔扁了。我好像是頭先著地,幸虧棉帽和銅帽徽起到了緩沖作用,僅使我經受了一下死亡的洗禮。
排長去安慰司機,司機哭了:“你們摔傷了沒有……過鐵路時我沒減速,我對不起大家!”排長連忙說:“還好,還好,我們沒摔傷。”兩人都不敢說那個“死”字。
后來大家發現第一個起來救人的是排長。原來我們車上帶了兩捆舊棉衣,是準備作業時穿的,翻車時排長緊緊抱著一捆棉衣,正好摔在舊棉衣捆上,反彈一下就站起來了,什么事沒有。他還告訴我們他去朝鮮時曾翻車摔進鴨綠江,扒拉幾下江水就上岸了,也是什么事沒有。聽了他的故事,大家哭喪的臉上露出凄慘的笑容,佩服這位瀟灑的排長什么時候都不失軍人風采。
救護車還沒有到,北風越刮越大,據說剛受傷時會有麻木期,過后大家受傷處痛得火燒火燎,小李抱著一只膀子揪著腰疼得直跺腳,但他們咬牙堅持不哭。此時教練場的領導和炊事班的同志們聞訊趕來看望我們,大家雖不相識,但在寒風中接過他們送來的姜湯時,心里頓感熱乎乎的。
救護車終于到了!營長、教導員也來了。我們把重傷員抬上救護車,營長叫幾個輕傷的同學坐他的吉普車,他和教導員同我們一起坐在卡車的車廂板上。營長把舊棉衣捆打開,讓我們每人坐一件棉衣,營長不僅安慰我們,還給我們講他參加徐州大會戰時的情形,使我們備感親切。到校后,傷重的同學住院觀察、治療,沒問題的同學在宿舍休息,學校的領導、教員、友鄰連隊的同志們都來看望我們,使我們深感大家庭的溫暖。
深夜,我輾轉反側:教員的老練、遇事不慌,排長的機智靈敏、風趣幽默,小廖、小李的堅強,同學們的相互友愛,司機的悔恨自責,炊事員的眼神,營長的關愛……這一切,都在我這名新兵的腦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在以后的幾十年軍旅生涯中,我曾多次遇到意外事故和險情,回想起來,還是灄口的這次經歷,使我在征途中跨出了第一步,從此不畏艱險。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