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師生聚會,同學們都會給我敬酒,這次同學聚會,也不例外。
令我沒想到的是,小雙也在敬酒之列。他在小鎮上擺著雜貨攤,生活已讓他早生華發。我跨前一步,先與他碰了杯。跨前這一步,完全是出自我的愧疚。
這個小雙,先天不足,反應遲緩,他十分要強,可什么都做不好。那時候,學校強調政治掛帥、思想領先,學毛選、寫心得都是重要課程。我是他們的班主任,學生寫的心得,每周翻閱一遍,小雙語言幼稚,特別搞笑。
一次他寫道:“我一有空,就鉆進毛選,津津有味地,忘記了吃飯。”“昨天我拾到了一支筆,交給了潘老師,老師在班會上表揚我像雷鋒……”——其實他只在忙乎作業,學毛選根本沒有“津津有味地,忘記了吃飯”;鉛筆是交了一支給我,那時候大家都搶著上交東西,不稀奇,表揚他像雷鋒完全是他的“單相思”。當時覺得他很不“思想領先”。
班會上,我眼睛盯著小雙,對大家說:今天我給大家讀一段心得:“我一有空……”,我讀一句,大家笑一陣,再讀一句,再笑一陣。搞得本來就內向的小雙,兩頰通紅,一頭埋到了課桌底下。從那以后,“鉆進毛選”、“雷鋒”都成了同學取笑他的專用語。他也變得更不合群。
事隔數天,課堂上,我一眼看到小雙埋頭在畫著什么,走近了發現,他在畫一個頭像,還戴著眼鏡,我懷疑是在畫我,大火,一把拎住他胳膊拉他站在位子上。“嘩啦”一聲,那件吊在腰上的棉襖,從胳肢窩到肩頭豆腐渣似的散開了,發黃的破絮七零八落地掛了下來。本來驚恐的小雙,“哇——”地痛哭起來,“你賠我棉襖,賠我棉襖。”課堂頓時亂成一鍋粥。
損壞東西要賠,天經地義。可那時的我剛踏上工作崗位,錢,一直是負數,棉絮和布票,更是要命關卡。到午飯時心頭仍壓著一塊石頭,擔心家長找來算賬。中午家長沒有來,只見小雙已用一件更破的布衫,替下了棉襖。
第二天,家長仍然沒有找上門來。我發現小雙的老棉襖又上崗了,一塊更舊的土布將左袖和胸襟縫了起來。半月以后,聽同學告訴我,那天小雙遭母親痛打了一頓,他沒有告訴父母真相,只說棉襖是從雙杠上摔下來撕裂的。
多少年過去了,發生在小雙身上的這兩件事,一直是我心中的結:當初我怎么就理會不到,那篇心得其實只是一顆從來沒有接受過表揚的心,在幻想老師的一次表揚;我怎么就理會不到,那種當眾宣讀,其實是在揭人之短,在羞辱一顆幼小心靈!而后來的“棉襖事件”,又恰好證明了小雙心靈的純潔。
我一直無法忘懷,而小雙卻早已丟得一干二凈。
這次小雙敬酒,我一飲而盡,我想,我飲下肚的,應該是一杯罰酒。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