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的冬天,朋友老王說南城有戶人家,藏了一只宣德年間的大缸要出手,某拍賣公司已經看上了,出價180萬元……
搞古陶瓷的人誰不知道,經過明初洪武年間這個過渡期,到了“永”(樂)“宣”(德)年間,那可得說是進入了明代瓷器的鼎盛時期,尤其是那會兒的青花瓷器,乃典范之作,人稱“永宣不分家”。這玩意兒一直以來為后人追仿,因為它們用的是進口鈷料,叫“蘇麻離青”,燒出來的顏色特“抓人”,雖是六百多年前的物件兒,那釉色清亮,花色在釉下發出淡淡的幽光,給好古之人迎面打出來倆字兒:養眼!
經不住老王的軟磨硬泡,我只好頂著凜冽的寒風,跟著老王去了。我懵懵懂懂地隨著他走進一條小胡同兒,轉眼間來到了一戶人家。
大門口站著三位老爺們兒,看見我們過來,這三位就熱情相迎,擁進屋子里。
老王說:“各位,給你們介紹一下,這就是白先生,古代陶瓷鑒定專家。今天您家里的玩意兒是真是假,他說了算!”所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一種期待的目光。
我說:“各位大爺,我只是個陶瓷愛好者,懂得一點兒都不比你們多,老王帶我來是想跟大家一起切磋,大家千萬別把我當專家!”
屋里的人就聚到一起,嘀嘀咕咕,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白先生呀,今兒個讓您看的這件東西,可能是您這輩子再也看不著第二件的寶貝,是一口明代宣德年間的大缸,我們家祖上傳下來的。‘文革’的時候怕招事兒,我們家老爺子把它用蠟封好,埋在院子里。老人家臨死前要我們給挖出來,現在這房子要拆遷,我們兄弟幾個也該分家了,所以決定賣掉。有個拍賣公司看上了,出價180萬元,可我們兄弟幾個想了想,覺得賣給朋友更保險一些……”
這故事編的,整個兒是胡說八道。但這煙也抽了,水也喝了,不把人家的故事聽完不禮貌。這家人估計我已經進入角色了,這才把我引進內室準備欣賞。
內室的正中間是一塊地毯,地毯的正中間堆著一座“小山”,上面遮了一床白被單子,主人家小心翼翼地、鄭重其事地掀開了白色的被單,那惶恐勁兒好像是稍不留神就會得罪了他們家的祖宗。
這是一口深褐色的大缸,高約有一米開外,口徑也有八十多厘米,缸的四周用“立粉”的方法繪出松樹、仙鶴、寶塔、和尚等圖案,看著就覺著特別喪氣。缸的口沿有一圈一圈的“封蓋”。說它是盛水的吧,不合制式;說它是腌咸菜的吧,又太講究了。玩了二十多年的瓷器,這玩意兒我還真是頭一回見著。我心里明白它大概是個什么物件兒,只是不敢隨便說出來。
看我老半天沒反應,這家的主人就按捺不住了,挺不客氣地問道:“白先生,您是懂瓷器的嗎?在這寶貝面前您可是真沉得住氣!不會是把您給鎮住了吧?”
我說:“我還真被它給鎮住了。敢問這是個什么東西呀?”
主人說:“什么東西?聽好了——這是大明朝皇宮里給皇上養金魚用的大缸!宣德年間的。沒見過吧?——寶貝!”
我差一點把喝進嘴里的茶水給噴嘍,心里說你們家的皇上才用這喪氣玩意兒養金魚呢!可又不便表現出來,只好順應著說:“對!對!是寶貝。”就想離開。
主人一把攔住我說:“別介,您別走哇,大老遠的請您過來是想聽聽您的見解。其實我們不懂瓷器,只是聽老人這么說的,您就別跟我們打啞謎啦!”
我看了老王一眼,老王就說:“你實話實說吧,這兒就你是真行家。”
我琢磨著今天不給他們說出個一二三來,我是走不了了。于是坐下來點了支香煙,特平靜地說:“各位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可……怎么說呢?這東西……它實在不是個正經東西。”
“嘿!您這是怎么講話呢?什么叫‘不正經’呀?”主人家明顯有點兒急了。
我也豁出去了,說道:“說明白了你們可別打我,這玩意兒是一尊裝死人用的肉身甕。過去廟里的僧人圓寂了以后,要以坐姿擺好放入甕中,然后一層層地把蓋子蓋好,再糊上石灰,或埋入地下或藏于窯洞。這是出家人的一種喪葬形式,當年我學考古的時候在南方見過類似的東西,你們仔細看看這缸上的圖案就明白了。”
沒等我把話說完,他們家的女主人“噢——”的一嗓子先就叫起來了,并跳著腳地罵:“缺德鬼呀,我說這玩意兒怎么看怎么不順眼呢,原來是裝死人用的瓷棺材!你們還當成祖宗似的供著,晦氣死啦!”
我勸說道:“大嫂您別著急,興許當年老人也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東西,看著好玩兒就收回來的。”
那大嫂又罵道:“什么老人不老人的,跟他們的爸爸沒關系!是這幾個缺德鬼上星期花了18萬元,不知道是從哪里買回來的,愣說是明代的魚缸,值180萬元。這心眼兒缺的,都缺到非洲去了……”
得!這故事一下子就被他們家的女人給“穿幫”了。
那邊的幾位大爺(包括老王)已經是呆若木雞,煙屁股都快燙到手了還在指頭縫里夾著。看他們這副德行樣兒,我忽然覺得挺可憐的,就開導說:“沒事兒啊,沒事兒!不是有個拍賣行要嗎?別說一百八十萬,就是給一萬八都賣,趕緊的!”
我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就把兄弟幾個給說哭了。老大抽抽噎噎地說:“咳——!上哪兒找拍賣行去呀?我們上當了,我們兄弟幾個每人湊了六萬元錢,賣主說這東西能翻十倍,您看這事兒鬧的。要不您……您再仔細看看?”
我無言以對,只能陪他們長吁短嘆。
過了一會兒,他們當中有人問我:“白先生,就算您說得對,它就是個瓷棺材!可……它是不是也有點兒年份?”
我只好說:“對,它確實有……有點兒年份。”
那人又說:“好!有年份就成!收著它早晚就是古玩了。”
這時候,我說了幾句最不中聽也是最實在的話:“兄弟幾個,可別再自欺欺人了。你們想想看,把八寶山那個最漂亮的骨灰盒兒買回來,放上200年,它也成不了古玩清供。它……它還得叫骨灰盒兒不是?”
“哇——!”這回是他們家連男帶女的全哭了……C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