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時間的傷口上想你

1

我一直很奇怪，那個女人，仿佛生來就蘊藏了無窮的力量，那力量，能把所有苦難一一溶化。

她來我家里那一年，我六歲，正是似懂非懂的年齡。她穿著大紅嫁衣，站在我爸身邊，那么美麗，美麗得讓我忍不住想要跑過去撫摸她。而且，她手里還攥著幾顆糖，微微地向我笑著，向我招手。但奶奶一把拉住我，奶奶告訴我：“妞，別理她。這女人肯定是豆腐嘴刀子心。你現在吃了她的糖，以后準要事事聽她的。她以后可是要把你當丫環使喚呢！”

做丫環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奶奶跟我說過這些，奶奶說，丫環老是吃不飽穿不暖，丫環在下雪的天也要去小河里洗衣服，丫環要預備著隨時挨揍……

于是，我奔向她的腳步在奶奶的話里戛然而止。當然，腳步收回的時候，我眼角的余光還盯著她手里的糖，有只毛毛蟲很合時宜但又很不爭氣地在我嘴里掙扎了幾下，被我狠命把它壓制住了。

我很有骨氣地想：才不要為了幾塊糖，去當丫環。才不。

在鬧洞房的人把她和我爸送入洞房的那一刻，我看見，她回過頭來，用略帶憂郁的目光看了看我和奶奶。

2

在這個家里她有兩個敵人，我和我奶奶。

我奶奶每天早上搬張小凳子坐在大門口，一個勁兒地罵。奶奶的聲音很大，連六歲的我都聽出來了，奶奶罵的是她。奶奶不喜歡她，她和我爸結婚前，奶奶找人給她算了一命。算命先生說，她和爸的八字相克，不能結婚。奶奶心疼我爸，她怕我爸和她結了婚，就會被克死了。

但爸不聽她的。爸說，她嫁過來，妞就可以過好日子了。

過什么好日子，不就是準備給她做小丫環嗎？反正奶奶是這么告訴我的。

她嫁過來那一天，我沒有要她的糖。第二天醒來，我在枕頭邊發現了幾個花花綠綠的糖果。我氣沖沖地找到她，當著她的面，把糖全扔進了豬食里。

奶奶夸我說：妞真棒！

我和奶奶變著法兒欺負她，想看她的笑話。她卻仍是笑瞇瞇地，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

那時候我就想：這個女人，真是不一般。

3

奶奶這一罵，就是三年。三年里，我上了小學，知道了五講四美三熱愛，知道自己對她做了許多過分的事情，知道奶奶的話即使是為著我好，也不一定百分之百正確。于是，在她給我買新衣服梳小辮子的時候，我偶爾會沉默著，給她半張笑臉。

奶奶在三年后得了惡疾。躺在病床上的奶奶被她侍候著，每天要換三四次被褥，都是被大小便弄臟的。她的手因為在冷水里泡多了，冬天里腫脹得發亮。

奶奶聲音啞了，再也不能大聲罵她了。

次年春天，奶奶走了。奶奶走的時候拉著她的手，哽咽著說：“閨女，娘對不起你。娘就是想，罵你幾年，把你身上的晦氣罵掉，好讓你和我兒子白頭偕老。你知道，妞她娘命薄……”

那年的春天很冷，我在蕭瑟的寒風里哭得沒了聲響。直到她走過來，用溫暖的雙手捂住我凍得發僵的小臉，說：“妞，你不要哭。你還有我。”

4

是的，幸好還有她。

爸常年在外面跑，很少顧及家里的事。我只能和她相依為命，在每一個想媽媽和奶奶的黑夜，在我整個叛逆的青春年少里。

初三那一年，有個男生莫名其妙闖進了我心里。他是特長生，上高二，每天下課后都在學校的操場上打籃球。他跳起來投籃的姿態，惹得圍觀的女生們又跳又叫，我常常靜靜地站在一個角落看他，但女生們瘋狂的樣子常常讓我吃醋。

我的日記本厚厚的，記的全是他。

直到我的班主任老師找到她，對她說：“你家妞學習退步很快。這樣下去，考重點高中肯定有問題。”

她那天很嚴肅地叫我，問我是怎么回事。

我抿著嘴不說話。我不想告訴她，其實，我給那個男生寫了信，我偷偷和他好上了。

我的倔強，第一次惹惱了她。她揚起手，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然后，我呆了，她也呆了。

我冷笑著說：“好啊！忍了十年，到底沒忍住啊！你不就是想著要打我嗎？繼續！”

這樣也好，她這一巴掌，讓我有了出走的理由。

我和那個男生縮在一個小網吧里上網，餓了就吃方便面。后來男生對我說：“走了啦！上網有什么意思？”他帶我去開房。臟而亂的小旅館，臟而亂的床，讓我莫名地興奮。直到男生開始把我壓倒到床上，我突然覺得害怕，想象中的愛情不是這樣的。

就在這時，她焦灼地呼喚我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

我狠命地推開男生，踉蹌著跑出來。

后來我才知道，她找不到我，去了電臺。我聽到的那聲呼喚，是小旅館里另一個房間的房客，正好在放廣播，放到她在呼喚我回家的節目。小旅館是用木板隔開的一個個房間，根本就有沒有隔音效果。

我終于知道，她對我的愛，看似隔著厚厚的牢實的墻板，實則一直透明著，敞開著。只是，我沒有發現而已。

5

其實，那一年，我本來應該有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的。她在嫁給我爸十年后終于懷孕了，十年，對一個女人是長久的等待，卻因為我，她在奔波和焦灼中失去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母親的機會。

爸回來，聽鄰居說了我離家出走的事，恨得牙癢癢，操起木棍要打我。還在病床上的她撲過來，母雞護雞崽一樣護著我，對我爸吼：“我已經打過她一次了！這是命運對我的懲罰，我認了！求你別動她，她還是個孩子！”

我哭著，把那本厚厚的日記本燒了。她的呼喚，給了我新生。我發誓，這一輩子，要做她的好女兒，哪怕，我還從來沒有叫過她一聲“媽媽”。

我拼命學習，拼命把落下的功課一點點補上去。長長的深夜，經常有人悄悄在我書桌上放一杯熱騰騰的牛奶。其實，她以前也經常這樣做的，只是粗心的我，怎么就沒有發現呢？

轉過頭去，淚水落了滿臉。

我收到重點高中錄取通知書那天，她笑了。而我發現，不知何時，當初那個美麗的穿紅嫁衣的新娘，鬢角已有了幾根白發。

6

我沒有想到，她和我爸，十幾年的老夫老妻，依然鬧著要離婚，任誰勸都不行。

那時候，我已上了大學，知道了感情的事不能勉強這一說。可是我還是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家里沒有她。這么多年，我已經習慣了她，她的親情已溶解在我生命的點點滴滴里。

何況，是爸先對不起她的。

四十多歲的男人，還愛在外面拈花惹草。其實，爸不是不喜歡她，爸心里有個疙瘩，她沒有給他留下個一兒半女。

第一次知道她也那么倔強。什么都不要，只堅持要離開這個家。

我趕回去的時候，她還在沖爸發火，鍋摔壞了，凳子摔歪了，家里一片狼藉。她看見我，似乎猶豫了一下。

我叫她：“媽！不要走！”

那是我第一次叫她“媽”，之前這個稱呼，似乎太難，但這一刻，我卻忍不住叫了，連我自己都吃驚，我怎么就叫了她“媽”？

她手里拿著要摔下去的碗，久久地沒有摔。也許，她忘記了。

忘記了我爸和我，曾經做的那些對不起她的事兒。

7

我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在感情上，她曾經是那樣追求完美的一個人。她容不得感情有任何一點瑕疵。而她最終沒有和爸離婚，是因為舍不得我。

現在，她坐在輪椅上。我和爸一起推著她，慢慢走。

是的，她中風了，留下了很嚴重的后遺癥。她不認識任何一個人，卻總是悄悄地望著我笑。

那一天，家里來了很多小家伙，全是鄉下親戚的孩子。我去超市買了許多花花綠綠形狀各異的糖，放在精致的果盤里，孩子們看著，贊嘆著糖果的漂亮。我熱情地招呼他們吃糖。

誰也沒想到，坐在輪椅上的她，那樣飛快地移過來，抓起一大把糖，藏在自己的口袋里。

看著她詭異地沖我笑，我忍住心里的不快，對孩子們說：“別介意啊！奶奶現在有病，她不是故意要和大家搶吃的。”

那天晚上，我給她換衣裳，服侍她睡覺。她還是詭異地笑著，從口袋里掏出那一大把糖，一個不剩地塞到我手里：“妞，吃糖！”

我哭了。原來，無論她病得多么嚴重，我一直在她心里，是她最親愛的女兒。依稀記得，那一年，她嫁給我爸，穿著紅嫁衣，手里攥著幾個糖，微微地向我笑著，向我招手。

我接過糖，說：“媽，妞吃糖，媽也吃糖，好嗎？”

我剝了一個糖給她，她接過，又塞到我嘴里。

甜甜的，是她一直以來給我的母愛。是的，只有母愛，才有這樣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