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軍
1978年夏天,我去找蕭軍約稿,黃沫同去。蕭軍住在后海那邊,房子破舊。這位赫赫有名的文壇強者,在人世間默默無聞已有幾十年之久了。我相信他是經得住久久深埋、具有頑強生命力的人。他虎背熊腰、面孔紅潤、目光銳利,幾乎看不出有因久久埋沒而出現的苦相或麻木的神態。也許因我與他有著相近的命運,他熱誠地接待了我們,答應寫稿。《史料》要刊發蕭軍與蕭紅的信,蕭軍很高興,很快就加了注釋按期交給了我。從《新文學史料》第二期起,連載了蕭軍和蕭紅的信件以及蕭軍撰寫的詳細注釋。
以后,我多次獨自走訪蕭軍,不全是向他約稿,有時完全是個人之間的訪談。我對蕭軍說:蕭紅的文字比你的有感染力。“呵!”蕭軍大叫表示不服。蕭軍將我視為好朋友。有一次見面,他對著我,拍著胸口,說心臟不好。他自己知道,不跟他的孩子說,卻跟我說。有一陣,他住團結湖附近,住女兒的房子,常到團結湖公園練劍。我住東中街,離他那兒很近,下了班去看他,他帶我去過兩次公園。
他像普通的北京老人一樣,沒有什么社會活動,也很少參加社會活動。有一次,我給蕭軍送稿費,然后聊天。到吃飯的時候,蕭軍留我一起吃。全家人煮一鍋面,沒有肉,有打鹵。他在北京市跟武術有關的一個小單位工作,工資很少。蕭軍去世時,存折上只有幾千塊錢。
葉圣陶
我編《史料》時,還請葉圣陶寫過回憶錄。葉圣陶有一個很舒適的家,一處獨家院子,在東四八條。他夫人曾是我們人文社校對科科長,穿繡花鞋,步行來上班,很特別。葉圣陶非常典雅。我向葉圣陶約稿,要照片。他拿出不少相冊來找,我看見每張照片旁都有蠅頭小楷寫的說明文字。他跪在地上找,那么認真,我真感動。80年代出版社要出誰的書,開始要作者的照片和手跡。我請他寫字,他說情緒不好,前一陣寫得好,給臧克家了,讓我去找臧克家。我帶著社里管拍照的到臧克家的家去,說明只需給葉圣陶的手跡拍個照,臧克家好說歹說不讓拍。說送給我一個人的,是唯一的,不讓拍。葉圣陶聽我說了這一情況,直嘆氣、搖頭。
我最后一次見葉圣陶,是在他去世前兩三年。他做了膽切除手術,他出院后,我去看他。他說:牛漢哪,過去別人說我膽小,我本來膽小,現在膽都沒有了。膽沒有了,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