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綠的小指

１

我每天都要摸很多人的手，特別是女人的手。

我覺得，人體最美的器官就是手。細看一雙手，你可以看到很多故事，而撫摸一雙手，你可能會感知很多種人生。你會發現，手，它們其實是有感情的，甚至是獨立于手的主人以外的另一種生命——

長滿窩窩的胖手，柔嫩得像果凍，說明她的主人生長在良好的環境里，養尊處優慣了。

手心摸上去硬硬的，手背有凍瘡的印子，或者是傷疤經年不消，可能是做過粗活、沐過風雨的女子的手。

瘦瘦的手，右手中指上有一層繭，是常年寫字的人的手。繭長在左手上，她則可能是個左撇子。

手總是習慣性地虛握著，食指總是想點一下什么，屬于常年抓住鼠標的網蟲。

手指甲留得很長，涂蔻丹，斑駁而不剪，這樣的手，并不一定屬于風塵女子，卻可以肯定，這樣的女人不愛惜自己。

手冷，濕，姿勢僵硬，它的主人有可能是處于極大的悲傷里。

食指和中指尖端呈淡黃色，是吸煙人的手。

自卑的姑娘的手，總是下意識地往回縮，不能自然情愿地享受服務。

驕傲的姑娘的手，習慣被人撫握，手背總是做出一個隨時給人親吻的姿態。

我是美容院里一名手部美容師。每天，我要為許許多多的女人美化她們的手。清洗，拍爽膚水，涂按摩膏，去死皮，涂護手霜，打磨指甲，為指甲涂專門的護理霜，刷清油，有必要的話粘貼假指甲，用二十四色丙烯畫圖案，再一次清油，固定，吹干，最后送她們下次光臨的優惠券。

那些手——細膩的，粗糙的，豐腴的，瘦削的，未經世事的，老練圓滑的，風塵氣的，神經質的——她們最終都來到我的手里，被我輕輕握住，讓它們放松，修整它們，撫慰它們，使它們變美。手經過我的手之后，變成妖艷的或者優雅的、明媚的或者沉穩的，于是女人們有了她們的第二張臉。然而，往往，一個漂亮的女人總是有雙挺粗俗的手，而極美的手，卻總是屬于那些很平凡的女人。

２

情人節的下午，我的面前出現一只狐貍毛袖籠，袖籠里的手伸出來時，我并沒有因它缺少了一根小指而驚呼。手的主人是一個接近四十歲的女人，穿名牌貨，神態傲慢。她要求我為她染綠色的指甲，并且在每個指甲上畫上紅色的梅花。

我建議她不要染指甲，好意地替她著想，是因為她缺少一根手指，本已經與眾不同，若是染了指甲的話，缺陷就會更加凸顯。我把話盡量說得婉轉：“您的手很白，不染指甲會更自然，或者涂透明的指甲油也可以，您覺得呢？”她聽我這么說，卻很不高興：“不，你按我的意思辦。”

“可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她的聲音就高起來：“你有什么資格不按我說的辦?你又有什么資格勸我？”

無理的顧客她不是第一個，最好的回應方式就是一句話也不要多說。我開始按程序為她做手部護理。她的手經過很好的保養，摸起來很柔軟，這樣一雙手，應該屬于心腸寬厚的人的，不應該屬于這個對服務人員缺乏起碼尊重的女人。

她的左手小指齊根斷掉，像長得很好的樹，被生生截去了一個枝丫。斷指的根部雖已愈合，但結下的疤十分難看。我盡量避開那個殘處，輕輕替她按摩。

她被按摩得很滿意，她說：“別怕，手雖殘了，卻也和你的手一樣，梳頭，洗臉，吃飯，干活。”

我點點頭，不想和她僵持下去，便問道：“以前，很疼吧?”

“這是我二十歲那年，在印刷廠當工人的時候斷掉的。一天下午，我在切紙，通電的切紙機忽然失控了。”

３

那是１９９２年，印刷廠的效益非常不好，馬上要倒閉，她還在盡責地工作，當天下午是她當班。切刀切下來時，小指像雨點一樣飛濺得不知去向，她忍著劇痛，找了半個小時，終于在墻角找到了它。

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一定要接上，她不想落下殘疾。

陪她去醫院的廠長說：“小杜，我們廠要垮了你也知道，現在我手頭只有１０００塊錢能賠給你……”可是１０００塊夠干什么呢?僅僅把傷口包扎一下可能都不夠吧。她握著自己的斷指，第一次發現了生命的無能為力。看著廠長，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廠長經不起她的眼淚，咬咬牙：“那我回家去取點!”

她在醫院等廠長，可是直到手術做完，手指斷處被縫合，廠長也沒有來。

手指失去了重新接種的根，也就成為一塊死肉，和她的身體脫離了。她拿著它在醫院的走廊里撥了一個電話，對總機說：我是印刷車間的小杜，我想找油墨車間的李文明。

李文明并不是她的男朋友，但在那一刻，她知道也只有他可以幫她了。一個小時后李文明出現在醫院里，看到她，一把抱住她。她哭著說：“我想重新做手術，把手指接上。”他嘆口氣攏攏她散亂的頭發說：“其實，不影響生活的，你手斷了我也愿意和你結婚。”

他說出一生的承諾。

第一次去李文明家做客，他媽媽就一直盯著她的手指看。看得她不得不把手放低在餐桌下面。吃過了晚飯，李文明送她回家，他媽媽在后面喊：“兒子，送送就回來吧，別太晚了。”

她聽出那話里有話，不言自明的拒絕意味，下樓時就問他：“你真的情愿和我結婚嗎?”

他說：“情愿。”

“可是，我的手指又不是你弄斷的，你沒必要非得和我結婚。”

他那心思被說中的滿臉自私的委屈，她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破口大罵：“你這個騙子!你這個出爾反爾的騙子!”

４

她是一個有志氣的女人，就在第二天早上，她離開了河北的小城，來到了北京。在北京，她應聘過很多工作，有一些因為她缺了一根手指而拒絕她，比如打字員，會計。有一些卻并不在乎她手的殘缺。比如，刷盤子，洗碗。盤子和碗不嫌棄她，她努力，它們就變得潔凈，聽話。而她的野心不止于此，她要報復!她要活得好好的，變成一個有作為的女人給李文明和他媽媽看!給那些不肯幫她的老板們看!在那間餐館里，她主動去和小廚師談戀愛，她承認，這場戀愛她是用了很多心思和心計的，小廚師給了他的血汗錢，她用這些錢開了自己的飯店。兩年以后，她把當初的錢加了一倍，還給那個小廚師，也還回了他的愛情。小廚師說：我，我做錯了什么？

“你沒有做錯什么，但生活的面目本就如此。”

她不愛他，她要的只不過是一份幫助，可是她深知這個世俗的年代人都不傻，誰會去平白無故幫助一個小人物呢。小廚師憤然離去的時候，罵了她一句：“騙子!”

從此她經商，經常有人說她是騙子。可是她已經不在乎了。良心的清白，不是靠別人的說辭就會被玷污。回頭想想那年的李文明，他真的也從沒有欠她什么，她沒必要那樣口出惡言地對他。

那根手指她至今還保留著，泡在福爾馬林液里，放在她家的儲藏間。她嘆口氣，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著我說：“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５

我心潮起伏。我想象二十歲那年的她，每天戴著藍帽子，在印刷廠里將潔白的紙張切成對開，四開，花兒一般的青春，漂亮的雙手。可是無情的事故讓這一切結束了。她不再完美。然而除了身體的傷，痛得最多的，是心啊。但她卻沒有自怨自艾，而是選擇了——恨——是的，對命運的仇恨。憤然離開，迅速開始新的生活。帶著恨意抽打生活的脊背，最終馴服它。

但是，要經過多久，她才能真正忘掉手上的殘缺，像平常人一樣工作、生活，變成現在這樣一個女強人？而成了女強人以后，在和她的生意伙伴舉杯飲酒時，是不是也要克服極大的壓力，才能讓自己談笑自若？

那天我為她涂了九個碧綠的指甲，每一個上面，畫一朵紅色的小梅花。她滿意地看了看，說：“我二十歲以前，世界上沒有這種指甲油，等有了這種指甲油，我卻已經過了二十歲。”她看了看指甲，“很好看，丫頭，你干得不錯，但是，現在請你幫我把它們擦去吧。”

那天她走后，我合上丙烯的盒子，將筆洗凈。筆探進清水里，紅綠顏料散成絲，以極裊娜的姿勢溶合，成了難以辨識的顏色，而我的心情，也如那水一樣復雜難言。

手是人類最美麗的器官，像樹一樣，砍削了一截樹枝，卻可能多了一個枝杈，我們的生命，也因此多開幾朵花。

（選自《知音女孩》２００７年１１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