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

(一)

她第一次留神那聲呻吟，是在一個深冬的夜里。

連日的超負荷工作，丁薇累得剛一挨枕頭就睡著了。然而今天她睡得不安穩，她又看到了當年的初戀男友木抱夫，賭氣爬上高高的六樓樓頂。他對樓下的丁薇喊：“你讓我去死，好!我這就死給你看!”

“是男人你就跳啊!我就看著你死!”丁薇也激烈地沖著樓頂喊道。

“我把心掏給你，你卻這樣對我!你記住，我發誓一定會回來的!”然后縱身一跳，像一個沉重的沙袋砸落到水泥地上，發出“嘭”的一聲悶響，跌成一地的紅肉堆!

被濺了一身鮮血的丁薇，忽然看到那紅肉堆竟抬起頭來盯著她，發出一聲痛苦而響亮的呻吟：呃啊——

“啊——”丁薇尖叫著從夢中驚醒。被窩濕透，一層層冷汗黏著頭發，她捂著“怦怦”亂跳的心，坐起來，怔怔地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她回想起２０年前，年輕時代的戀情是那么純真那么激烈，花正香鳥正鳴月正圓，丁薇正愛著木抱夫……然而一切都在那個深冬的夜里戛然而止。年輕的木抱夫，俊朗的木抱夫，愛笑的木抱夫，瞬間在她眼前被摔成一坨紅通通的肉堆……

塵歸塵，土歸土……只有這句話能夠給人安慰。丁薇重新躺下，她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一絲“呃啊——”伴隨著滿足的喘息聲。

寂寞的午夜聽見這樣纏綿的聲音太具有挑逗性了，丁薇把頭埋進被窩里。“肯定是隔壁那對老夫妻在大半夜歡愛!都什么歲數了，還這么激情!”她暗暗好笑。

忽然一陣莫名的冷意襲來，她打了個冷戰。想來是剛才噩夢中一身大汗被晾到了，像要感冒。

(二)

早上８點，起得有點遲了。臉上緋紅，眼神里都是隱約的血絲。果然感冒了。一夜沒睡好，臨天亮才沉沉睡去，若不是助手阿穆打電話過來催她上班，她就一準遲到了。

阿穆。這個助手大男孩似乎纏上自己了，有事沒事都打電話發短信噓寒問暖，令丁薇莫名其妙。忽然丁薇覺得他這種殷勤很像某個人……是了!像極了當初苦苦追求自己的男友木抱夫!她胡思亂想著，頭有點痛。胡亂套件黑大衣，挎上包就匆匆出門了。

剛走到車前，鄰居的房門忽然打開，那對老夫妻正滿面春風地走出來。他們看到她，不由愣了一下，互相看看。

“哈!被我抓到了吧?”丁薇一面想一面坐進車里，打開車窗向他們笑著擺擺手。

那對老夫妻慌忙回禮，這時突然有一段對話飄進車里：

“看不出啊，一本正經的樣子居然挺風騷……”

“呵呵!昨晚叫了一夜，怪不得眼圈都黑了。”

“好啦!別老盯著人家看，我看你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怎么?難道你想試試她?”

丁薇正準備發動車的手突然停在空中，心里一絲冷意像蛇一樣爬上來。她呆呆坐著，望著逐漸走遠的那對老夫妻，心里有些事情慢慢詭異起來：昨晚那呻吟，不是自己，瞧現在模樣也不是他倆，那到底是誰?要知道，這層聯體別墅，只有這兩戶人家啊!

(三)

一進公司，助手阿穆殷勤地迎上來，吃驚地問：“丁姐，你臉色這么差!病了嗎?”

丁薇咳嗽著，點點頭，不想說話。阿穆把文件一疊一疊交給她看，一邊向她解釋，丁薇一句也沒聽進去。

“這個樓層只有自己家和那對老夫妻，如果昨夜的呻吟聲不是他們，又會是誰?”

這個問題，一直在她的腦海里盤旋著。

這是最沒有效率的一天，丁薇昏昏沉沉地都不知自己干些什么。下班時分天色已黑，阿穆推門進來，“丁姐，早點回去吧，你病得很厲害。”

“我病了嗎?一點點感冒而已。”丁薇強打精神。

“真的，氣色很差，像撞上鬼一樣。”

鬼!

丁薇猛然抬頭看著他。阿穆也正盯著她，眼神中閃爍著熾熱的光。然后，他笑笑走開。一剎那，感到這個自己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的阿穆，眉目之間，竟有幾分特殊的熟悉感。到底是哪里，卻又不確定。

回到家。她感到有些眩暈。連鞋也沒有脫，倒床上就沉沉睡去!一覺醒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仿佛已是午夜，又仿佛是黃昏，正模糊間，耳邊又聽到那聲呻吟：“呃啊——”

這次很清楚。丁薇突然意識到這聲呻吟壓根就不像是男女歡愛的聲響，而更像磕破了腦袋后，咬著牙發出疼痛的隱忍!

再次造訪的呻吟聲，讓原本昏昏沉沉的丁薇，立馬激靈靈地清醒。

丁薇的膽識一向是過人的!她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不信鬼不信邪，又練過幾下跆拳道，臉冷心硬，沒有怕過什么。她下了決心：把它揪出來!

(四)

丁薇的高跟皮鞋踩在家里厚厚的地毯上，無聲地追尋那聲呻吟的來處。一路走，一路打開屋子里所有的燈光。臥室燈，客廳燈，通往洗手間的走廊燈，然后走到……洗手間。當她下意識地伸手摸到洗手間的燈開關，忽然覺得摸到的不是冷冰冰的硬塑料殼，竟是一個又冷又軟的人手!

丁薇的頭發根“刺啦”一下就麻了!覺得一根根的長發正像鐵絲一樣，拉長、變硬、直立。她終于知道什么叫做頭發豎起來!她想喊，喉嚨卻仿佛被人用手死死卡住；想跑，兩條腿癱軟得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而此時，又是一聲喘息!丁薇聽得清清楚楚，是從黑暗的洗手間的馬桶那里出來!

一種恐懼感，像浩浩蕩蕩的螞蟻群，迅速地順腳心爬滿全身，熙熙攘攘作祟!

“叮鈴鈴!叮鈴鈴!”

客廳里忽然一陣清脆的電話鈴響起!對此時幾乎癱軟在地的丁薇來說，這電話鈴聲不啻于天國的福音!因為電話鈴一響，竟把詭異的呻吟聲全部壓了下去。丁薇竟立刻掙脫了恐懼的捆縛，跳起來逃離洗手間，沖到客廳去搶住電話：

喂!

她是使足了全身力氣喊的!像要竭力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喂!里面傳來愉快的男中音：“丁姐!是我，阿穆!”

阿穆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及時出現。

他的聲音開朗而陽光：“丁姐，你開開門吧，我在你家門口！你感冒得很嚴重，我給你買了藥……”

聽到這里，丁薇把電話往半空一扔，搶命一般跑過去，狠命拽開門。氣喘吁吁。

門口的阿穆似乎嚇了一跳：“丁姐，姐，你怎么了這是……”

丁薇忽然跳起來，緊緊抱住這個比自己高一頭的大男孩。

“不要走，今晚陪陪我，好嗎?”然后放聲大哭。

(五)

丁薇像只兇悍的野貓一樣緊緊抱著阿穆，她需要身體的熱度，需要生命的氣息來沖淡內心壓抑的恐懼。昏昏的床頭燈下，她望著身上的阿穆，五官俊美而深刻，獵豹一樣結實的身子隨著她的喘息起伏著，充滿著蠱惑人的性感。

自從木抱夫離世，已經消失了多年的激情，突然在沉睡中喚醒，丁薇突然想到好久以前和年輕的男友在校園河邊草叢中的情景，那時花正香鳥正鳴月正圓，丁薇正愛著木抱夫……

她情不自禁掉下淚。

這時，阿穆的動作越來越激烈，她感到巨大的激情像大海一樣涌上來。

“嗯……”丁薇雙手的指甲幾乎要陷進阿穆的脊背肉里：“嗯……”

阿穆忽然嘴唇湊到丁薇的耳后，有些粗喘，也有些含糊地說：“寶貝兒……我沒有一分鐘不想你……２０年了。”

丁薇猛然睜開了眼睛!

她想大喊卻喊不出來，想推開他卻又推不開，連耳朵也沒法捂上，任那潮濕而節奏的話語絲絲入耳：

“我說過一定要帶你走，２０年了，我到處找你。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

阿穆的語調潮濕而有節奏感，和動作配合得完美無瑕。

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了，看著那張幾乎貼在自己鼻尖上的男人的面孔，和當年木抱夫一樣的俊朗，一樣的年輕，一樣的熱烈。

當身體中最深處的激情一下子迸發出來時，丁薇和阿穆忍不住同時叫出來：“呃啊——”

好熟悉的聲音!她最后一絲僅存的意識，辨別出這呻吟壓根就不像是男女歡愛的聲響，而更像磕破了腦袋后，咬著牙發出疼痛的隱忍!

“呃啊——”像一縷悠長纏綿的霧飄到黑漆漆的窗外，在深冬的夜里漸漸化開了。

第二天一早，幾名警官從丁薇的房間抬出來兩具尸體。

作為丁薇唯一的鄰居，那對老夫妻對前來調查的警官說：“前天夜里開始尋歡作樂，聲音聽得清清楚楚……昨夜叫得更厲害，然后就沒聲息了。”

“……真是的，居然這樣的死法……”警官搖頭，輕輕嘆口氣說。

（蒼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