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耕耘中國水務市場10多年、擁有20家合資企業的跨國水務公司仍然未能完全掌握本土規則
距離吉林省會長春115公里的四平是一個小城市,東北人曾用一句順口溜形容這座城市的小:“一個警察把兩頭,有個公園還沒猴。”即使現在,轄區面積1.4萬平方公里的四平的核心地帶仍然是彈丸之地——只要花5元錢,出租車就能把你從城這頭帶到城那頭。四平為人所知,緣于1946年到1948年間的四次四平戰役,它為這座城市贏得了“英雄城”的美名。
如同大多數東北城市一樣,四平的冬天寒冷而漫長。這樣的氣候,在國外留學多年卻鄉音難改的吉林人孫明華已經很熟悉,她沒有料到的是,她所供職的中法水務投資有限公司(下稱“中法水務”)在四平經歷了一個更為漫長的冬天。
8年前,中法水務與四平自來水公司簽訂合作合同,組成了四平中法供水有限公司(下稱“合作公司”)。在這8年時間里,中國水務市場歷經變幻,從最初的“摸著石頭過河”到2002年調整外商投資固定回報率政策,導致部分跨國水務公司暫時撤離中國水務市場,再到2004年因BOT方式被廣泛采用迎來“遲到的春天”,中國水務市場改革歷經8年才漸漸明確了方向。
探索中形成的失敗案例屢見不鮮,例如上海“大場水廠事件”和吉林“匯津事件”,這些案例中,中外雙方無一例外在一個問題上出現分歧——即投資中約定的給予外方的固定回報率是否應被遵守?爭議發生后,較好的結局如前者,中方回購外方股份,好聚好散;糟糕的結局則如后者,雙方對簿公堂。
但中法水務在四平的遭遇是一個獨特的案例,合作雙方從未在固定回報率上發生爭執。
在這座并不富裕、私采地下水嚴重的城市里,當地政府給中法水務提供了三份未能兌現的承諾,而被中法水務視為“靠得住”的國營合作伙伴,在兩天時間內被裁定破產。這家沒有充分考慮風險的跨國水務巨頭,最終陷入尷尬的僵局之中。
合作
中法水務進入中國水務市場始于20世紀90年代,經過十多年的耕耘,這家總部在澳門、由法國蘇伊士環境集團和香港新創建集團合資組成的公司已經在中國15個省市擁有20家企業,四平項目位于中法水務在華業務版圖的最北端。
“如果非要說是誰邁出第一步的,還應該說是中法水務投資有限公司。”參與了早期合作建廠籌備工作的現任合作公司總經理孫偉說。
1995年,中法水務投資有限公司在沈陽市建立合作水廠,項目進展順利。受到沈陽項目成功的鼓舞,中法水務高層有意在東北地區繼續拓展業務,于是要求工作人員收集東北城市的相關信息動態。很快,東北三大糧倉之一、屬中度缺水城市的四平進入了中法水務的視野。
對于中法水務的到來,四平市政府持歡迎態度,2000年6月15日,經過四平市政府積極協調,四平市自來水公司與中法水務簽訂《合作經營四平中法供水有限公司合同》,成立合作公司,注冊資本3420萬港元。雙方各占50%的股份,時任四平自來水的總經理楊武兼任合作公司董事長,中法水務派駐人員擔任總經理。
合作公司的主要任務,是利用自己的先進技術和管理經驗,對當地源水進行處理,再賣給其產業鏈下游的四平自來水,四平自來水靠收取水費獲利,水費的一部分作為合作公司的報酬。

合作之前,中法水務投資有限公司曾派來自澳門和國外的業務骨干對四平進行過詳細調研和項目論證,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即地表水質狀況、城市環境狀況、財務成本核算。其中,城市環境主要指城市自然環境,并不包括中法水務后來屢屢提及的政府服務環境。
同時,中法水務的調研人員也注意到,當地居民有從私采水井取水的習慣,甚至一些企業也這樣做。鑒于四平市地下水濫采超采現象嚴重,在合作雙方的共同要求之下,四平市政府于2000年8月25日向合作公司出具《承諾函》,對合同水量、水價、水費以及三年內關閉地下井群等事宜作出承諾。
值得注意的是,這份《承諾函》對一些本屬正常合同條款的關鍵細節如水價問題進行了說明。從表面上看,《承諾函》像是主合同的從屬合同,但《承諾函》并未使用太多法律用語。多年以后,中法水務的法律顧問也承認,這份函件或許有“道德的約束力”,卻無法律約束力。
《環球企業家》了解到,一起參加合作談判的有來自香港和澳門的會計師和律師。但是,在那時的中國水務市場,由政府出面對于一些棘手問題作出書面承諾,以促進合作的達成,是有先例可循的;另一方面,與中法水務合作的四平自來水公司是一家“根正苗紅”的國有企業,中法水務認為,四平自來水公司還不是真正的責任主體,真正的責任主體是政府,政府出具《承諾函》順理成章。
當時還未接手分管四平項目的中法水務常務副總裁孫明華也承認,對于她在澳門工作的同事來說,政府出具的函件,已經具有很強的說服力了。
2000年9月5日,中法水務投資有限公司四平合作公司正式成立運營。
改制
2001年,四平市出臺“工業立市”政策,四平自來水進行股份制改制,在保留四平自來水的同時,組建了另一家自來水公司——四平市隆源供水有限公司,楊武擔任董事長兼總經理,在這家新成立的公司里,他擁有8.31%的股份。
楊武1 954年生人,1995年出任四平市自來水公司總經理,在當地自來水系統工作多年,業務人脈都十分熟悉,他還獲得過吉林省優秀青年企業家等諸多稱號。
不過,楊武在擔任合作公司董事長的時候,并沒有自己的施展空間,他對《環球企業家》強調:“我在合作公司當董事長,只是個掛名的。實際運營是法方的總經理說了算。”這個說法得到了同時期擔任合作公司總經理的唐先生證實。
隆源供水的成立,讓楊武在四平水務市場中扮演了三個角色:他是負責凈水的合作公司有名無實的董事長,是負責售水的四平自來水公司擁有實權的總經理,還是新成立的售水公司隆源水務的投資人和管理者。
隆源供水出現之初,并未引起中法水務太多注意。當時的合作公司總經理唐先生現在南昌中法水務投資有限公司任職,據他回憶,當時中法水務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如何履行合同上。
按照合同約定,合作公司日供水量應達到5萬立方米,且供水量應隨著合作時間的延長而增加。但合作公司很快發現,按照當時四平市的實際情況,合同供水量很難實現。《環球企業家》了解到,合作初期合作公司的日供水量大約在3萬立方米左右,自2003年起,連這個數字也無法達到了。
中法水務經調查認為,私采水井關閉不利,是水量無法達到合同要求的直接原因。四平市政府出具政府《承諾函》后,沒有兌現,未關閉私采井群,四平自來水收益受影響,并因此拖欠合作公司水費(至2004年已拖欠費用達人民幣3000余萬元)。合作公司也因此拖欠生產材料費用、稅款、員工工資福利等,更無法對設備進行正常的維修與技術改造,直接影響供水安全,合作公司處于隨時面臨停產的困難局面。此外,四平主要地表水水源——二龍湖水庫水質受到污染,使合作公司承受了高昂水處理成本。
中法水務在四平的投資開始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由于四平市政府沒有兌現《承諾函》,中法水務選擇了尋找上一級政府解決問題的辦法。
2002年,吉林省政府在香港舉行招商引資座談會,中法水務高層約見了當時任上的吉林省省長,談及合作公司在四平的困難。2003年,雙方在長春再次碰面。此時,跨國水務公司在中國的投資正處于“冰凍期”,中法水務也透露出撤資意向。那位省長明確表示,不希望中法水務撤資。受到同行啟發,中法水務提出希望對方回購股份,但四平市政府表示無力回購。中資方四平自來水公司曾提出拿出幾百萬元回購股份,考慮到合作公司成立時中法水務以現金出資1710萬港元,回購價格沒有得到中法水務的認可。
破產
眼見合同履行確實困難,雙方都認識到了修改合同的必要性。經過近10個月的磋商,2004年6月,時任四平市市長的王克成率團在澳門與中法水務投資有限公司簽訂《修訂合同》與《欠款償還協議》。四平市政府又一次出具《承諾函》,督促自來水公司履行合同,并再次承諾關閉私采水井。
在這次談判中,中法水務免除了四平自來水先前的3000余萬元水費債務,并根據四平方面的要求,刪去了原合同中關于“水價每兩年調整一次”的規定。這一條款曾被四平方面認為脫離中國實際,雙方承認,調整后的合同規定已經“趨于合理”。
但合作公司隨后發現,自己在四平的日子成了一出不斷重播的肥皂劇。由于洪虎離任,很快,合作公司又回到了以前的狀況:水費被拖欠,私采水井仍舊泛濫。中法水務高層又開始了尋求政府支持的解救之旅,這次他們得到的是王克成的親筆回函。

2006年8月,王克成復函中法水務:“代表四平市政府鄭重聲明,對于四平中法供水有限公司合作過程中的一切承諾均為切實有效,四平市政府信守承諾的堅定立場不會改變。”
這封有王克成市長親筆簽名的回函讓中法水務吃下了一顆定心丸,遺憾的是,它的藥效只持續了一個月。
2006年9月12日,四平市中級人民法院立案受理四平自來水的破產申請,并于兩天后出具了民事裁定書(2006)四民三破字第8號,裁定其破產,此時法定代表人為經理韓明雙。四平自來水的突然破產,令中法水務大為震驚。
據《環球企業家》了解,2001年隆源供水成立時,合作公司曾面臨選擇,它可以與新成立的隆源供水合作,也可以保持同四平自來水的合作關系。最終,中法水務仍然選擇了后者。它的考慮是,公用事業投資往往需較長時間才能得到投資回報,相對于新成立、“只能承擔有限責任”的隆源供水,國企背景的自來水公司“更靠得住”。中法水務沒有想到,它認為“靠得住”的老牌國營公司只在兩天內就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新《破產法》起草小組組長李曙光對《環球企業家》說:“很難從時間上講破產受理時間短就一定有問題,因為只要破產企業符合法定條件,債權債務關系明晰,且相關債權人無異議,就符合法律要求。”
四平自來水公司的主要債權人合作公司是否被告知,是一個至今存在爭議的問題。中法水務指出,合作公司直到2007年1月才被告知,在合作公司和中法水務的強烈要求下,四平自來水破產清算組才同意合作公司參與破產債權的清算。但現任合作公司總經理孫偉卻表示,中法水務公司事先曾得到過自來水公司將要破產的消息。
《環球企業家》了解,四平市在進行國有企業改制的過程中,曾有意讓一些老國有企業通過政策性破產的方法,變現資產,甩掉包袱,以便企業脫困。當時四平市國企的主要困難除了企業辦社會的負擔外,還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企業的銀行貸款。據孫偉介紹,四平自來水公司的一些貸款是受政府“指派”發生的,本身屬不合理債務,因此企業為了脫困,并且為了避免干擾,采取了突然破產的方式。
盈虧
由于自來水公司不復存在,在當地人看來,隆源供水已經成為了自來水公司的代名詞。仍在維持供水業務的合作公司只能將水賣給隆源供水。2008年2月,隆源公司出具書面承諾,承擔破產自來水廠的債務。不過,楊武表示,隆源供水公司仍舊在虧損,且春節至今沒有發過工資。
對于合作公司來說,隆源供水無論盈虧,舊債務的清算都很渺茫。若隆源供水虧損,則無力償還自來水公司欠下的債務;若隆源供水盈利,則讓中法水務心生疑問:“同一座城市的兩家自來水供水企業,同一個管理者,為何一家盈利一家破產?”
對于中法水務的疑問,楊武頗為惱怒。每次提到這個話題,他都會激動地從沙發上站起,在屋里一邊說一邊揮著手走來走去。按照楊武的說法,目前四平的日供水量是37000立方米左右,他將四平與中法水務總部所在地澳門比較,“澳門的人口沒有四平多,但日供水量可達20萬立方米,澳門那么大的量才盈利,四平3萬多立方米的供水量,規模在這擺著,我能盈利嗎?”
孫偉則說,無論是合作公司還是隆源供水,每次聽到建設部允許提水價的消息,都高興不起來,因為他們不敢提價,否則只會使合法用水的人變得更少。他告訴《環球企業家》,打井私采地下水,一方面和當地居民生活習慣有關,另一方面,也和政府的管理有關。中法水務能來到四平,得益于四平政府對于招商引資的熱情,但是這種熱情就像雙刃劍,同樣是為了招商引資,有時政府甚至會將免交水費或是默許私采井水作為一種優惠條件。
四平市公用事業局局長張志勇則從另一個角度解釋了四平水務改革之難。他介紹說,一般城市供水系統都有四個環節:原水,輸水,凈水和售水。其中,合作公司是在凈水這一環節,隆源供水以及四平自來水公司是在售水這一環節。通常一個城市的供水系統歸一個部門管理,但是在四平,上游的兩個環節歸水利局管,下游兩個環節歸公用事業局,這種上下游分別管理的架構也使整個城市供水鏈條不夠順暢。孫偉說,現在四平市已經修了一條新管網,專供城鎮供水使用。
結局
8年時間過去了,中法水務在四平投資的合作公司還有85名員工,可以勉強維持開支。
畢馬威全球基礎建設和項目團隊主管黃千翔曾參與撰寫《中國水務市場報告》,他認為目前尚不能說中法水務在四平的項目是失敗案例,不過,他也提請政府和私營企業注意,在中國水務行業投資有很多商業風險,“由于人們認為水務行業是‘安全’的行業,這一點經常被忽視”。
在他看來,中法水務在四平經歷了“完美風暴”,有多個風險浮出水面,包括產品替代——不能強制關閉自備井,由此客戶可以自己取水;現金流風險——負責水費收取,以及與中法水務簽約的市政自來水公司破產,市政有關部門拒絕承擔后續責任;競爭——成立隆源供水,與四平自來水形成競爭關系。
黃干翔的建議是,原則上,如果有可能,風險應該由最有能力承擔的一方承擔。
但是,8年之后,通過開放市政府大樓標明自己開放姿態的四平政府,和數度失望的中法水務已經陷入了一個溝通的僵局。2006年上任的四平市公用事業局局長張志勇對《環球企業家》表示,四平市政府仍希望雙方能夠坐下來協商解決此事,張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我上任一年多,還沒見過孫明華女士,總得讓我見見吧?”
但是孫明華目前已不再分管四平項目。“我何嘗不想解決問題,這幾年,在四平喝酒都快喝死我了。”她無奈地說。
每個人都在等待一個結果,而結果依舊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