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古就有語言問題,其一便是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即說和寫)分家的問題。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必須有所區別,這是常理,中外皆然。外國的文學作品或其他形式的作品,都是靠“寫”出來的而不是靠“說”出來的。有誰主張百分之百的“說寫統一”,都是外行話。一個人的說,包括說得生動、精彩,原封不動地變成文字作品是不行的,必須大改特該。這是因為,一個人說得生動、精彩,往往要借用情態、語調和手勢等動作。至于用語、用詞、標點是否準確和得當,聽者也不太關注。書面語言就不同了,必須靠讀者逐字逐句去讀,此外看不到也聽不到作者的情態、聲調、手勢。因此,要想把書面語言搞得通順,搞得生動,搞得精當,作者的“寫功”是十分重要的。如何把寫功弄得達標?頭一條就是靠練!因此,提倡說和寫的絕對統一是無知,是蠢話。

不過,中國的說與寫分家太久,也太極端,這是弊病。中國古代的民歌總集《詩經》,雖然號稱民歌,但大多數的“民”是聽不懂也讀不懂的。更不要說《尚書》、《周易》、《春秋》了!
那時的書面文字,不是平民的公用之物,而是上層之人的圣物,功能之一便是以此壓迫民,威懾民。所以中國的說與寫分家、語與文分家分得太死,太厲害,無論如何也是缺點。“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廢除古文,提倡白話文,畢竟是有大功的。
但是萬事都有個正確與偏頗的問題,即把某事說得一無是處或萬般皆好。中國古代的說寫分家、語文分家,弄得太神圣固然不一定好,但尊重書面語言本身的特殊價值卻沒有錯。“五四”廢除以“八股”為代表的僵死語言和虛偽文風是對的,但橫掃幾千年中國所有的古文(特別是不放過確有生動性的古文化、古文學、古文采)注定帶來后患。尤其是將說和寫、語和文看成一回事,視為一律平等,這樣的失誤一直延續至今。
今天,中國的語言問題仍很醒目。正確的提法應當是:口頭語言應注進一點書面語言的精髓性;書面語言應注進一點口頭語言的活潑性。但是真的坐到卻有難度,有時還使兩者都走向另一種極端。
眼下,中國能說能寫的人多了起來,空前之多。這當然是好事,值得肯定。但口頭語言的過分口語化,書面語言的過分書面化,都是可憂的。
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或以賣俗為業的笑星之類,天天使用的和表現的都是隨意性極強的口頭語言,這都不必指誤、指責。但是行政官員、專家學者、人民教師,登上講臺或課堂滿口都是毫無書面語言特色的口頭語,也不管所講的話是否合乎語法,是否講求一點修辭技巧,這樣的“口語泛濫”是注定要誤事誤人的。
相反,有的人過分追求語言的書面化,過分重“文”而輕“語”,任何講話、講座、講課都像是作文章。而且,通篇賣弄的都是深奧概念、艱澀術語、生僻詞句、洋式語風。談古時就古得可怕,談洋時就洋得撒歡兒。而且對民事、民情、民風、民言一竅不通,專一炫耀他的學問大,見識高。這樣的問題就不僅僅是語言問題,而是社會問題了。語言的超雅和過俗,太古或太洋,尤其是口語泛濫或文言泛濫,都不是語言的優質化標志。而優質語言的首要標志只有一個,這就是樸素。什么是樸素?就是真與美。使用口語時,即使再通俗也要通俗得真而美;使用書面語言時,即使思想再深、知識再深、見解再深,也要以語言的真和美為底色。
中國要提高口頭語言的水平,入手點之一便是借鑒書面語言的優點。中國也要提高書面語言的水平,入手點仍然是吸收口頭語言的長處。
總之,真的做到語與文互通共融,雅俗共賞。
(作者系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作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