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妻

“夜闌人靜，是相對溫習的時候了”，子君和涓生愛情溫度在下降，他們想以懷舊來溫暖“家”之寒意#65377;

夜，他和她并坐或對坐，在兩個半舊的沙發上，兩個白頭人，相對無語#65377;非泥塑木雕，他和她似兩個不說話的菩薩，懷有菩薩心腸#65377;她年輕時代就無顰笑惑人的情趣，如今更呆板了#65377;只靜聽時日悄悄逝去，等待末日早來#65377;

她三次腦血栓，第二次曾經昏迷七天，人們以為她已走在西天途中#65377;不意奇跡般又醒來，罪沒有受夠，上帝讓她活著#65377;而今腦萎縮，她對世事全不知曉，對自己也不明白，耳機總戴錯，不肯戴，什么也不想聽#65377;他高聲對她說:“明天小曲來看你#65377;”她問:“小曲是誰?”阿姨在廚房聽了忍不住笑:“是您孫女呀#65377;”

他出門，她便伏在窗口等他返回，回來了，又像他并未出去過，他和她無法對話#65377;她不需對話，只需看到他的存在，有了一個泥菩薩就是廟了#65377;他習慣于當她的泥菩薩，但他的性格從來是要砸爛泥菩薩的，他苦熬著活下去，為了她而活#65377;

他們家東南向，陽光很好#65377;她躺在沙發上，陽光照著她閃亮的白發，她戴著黑邊眼鏡，睡著了，打鼾，一個溫良恭儉讓的祖母#65377;他作畫，難改舊時生涯#65377;她醒了，他拉她的手去看畫，她說好看，又說不好看，他明知她語言沒準，仍認真地聽，這是他惟一#65380;也是第一個觀眾呵#65377;相隔不過半小時，她經過畫室去餐桌，又見那幅畫，驚異地問:“這是什么時候畫的?”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65377;她超脫了宇宙的運行軌道#65377;

以往，他的衣著之類什物都由她管理，如今，春夏秋冬的衣履，不分男女地混雜在箱里#65380;柜里#65380;椅上#65380;桌上，阿姨也無法代理，家的凌亂，已是冰凍三尺#65377;而兒孫們#65380;親友們送來的衣著越來越多，說是名牌#65377;他們不識貨，拉到一件穿上便不再換，內衣經常是穿反的#65377;從前她忙孩子們的衣服，井井有條，如今只老兩口，反亂成了垃圾一堆#65377;兒媳和學生們想來打理，無從下手#65377;她伸手摸到暖氣，吃驚有了暖氣，其時正是1月中旬，她享用了兩個月的暖氣而不自知#65377;他們只過一天算一天了#65377;

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她每天夜晚八九點鐘要進廚房檢查煤氣灶#65380;電門#65377;說是檢查，實際她要動手摸煤氣灶和電門開關#65377;他無奈地陪她進廚房，一一檢查后，拉她出來，但沒過幾分鐘，她又要進去檢查，一個晚上甚至要看七八次，還不得安寧#65377;她弄不清開#65380;關，偏樂于在人命關天處開了關，關了開#65377;

千遍百遍同她講煤氣的嚴重性，如泄漏，起火，我們自己燒死，隔壁起火，傾家蕩產也賠不完，我們不死也得坐牢#65377;她聽了真有些害怕了，說晚上不進廚房了，但到了晚上，她被魔幻，變了一個人，不進去不得安寧#65377;

后來，禁止她進廚房，不得已每晚鎖住廚房，她鬧著要鑰匙，非進廚房不可，哭，罵，像瘋了，完全成了一個惡婆，原先的她消失了，毫不溫良恭儉讓了:我不管誰管!

她管了五十年的煤球#65380;煤餅，如今腦萎縮了，但這個印記不萎縮，且因腦萎縮偏偏加深了這個火的印記，結成一個攻不破的頑固病魔頭顱#65377;

偶然，她發覺自己是廢人了，廢人無妨，廢人別操心呵，操心會害人，她不承認害人#65377;

老年人大都有病，這腦之萎縮，抽去了人之心魂，不知自己干了什么#65377;

寂寞呵寂寞，孤獨呵孤獨#65377;

人必老，沒有追求和思考者，更易老，老了更是無邊的苦惱，上帝撒下拯救苦惱的種子吧，比方藝術?

(選自《文匯報》2008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