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順子的寶馬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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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識許順子，是在2005年的夏天#65377;

我拖著行李，大汗淋漓地站在公司門口#65377;這時，從門口探出一個胖胖的腦袋，滿面紅光，大熱天的居然還系著領(lǐng)帶，看樣子是個領(lǐng)導(dǎo)#65377;

我恭敬地遞上一根“金南京”:“老師，這里是文海圖書公司嗎?我是新來的搬運工#65377;”胖子優(yōu)雅地整了整襯衣上的領(lǐng)帶:“嗯，進來吧!”剛巧，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婦女從樓里出來:“許師傅，這封信馬上幫我寄一下#65377;”胖子滿臉堆笑:“好，王主任您走好!”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是門衛(wèi)啊#65377;胖子靠在竹椅上偷笑，那根金南京早被他抽了半根#65377;胖子哈哈大笑:“小稈子，叫啥名字?我叫許順子，你叫許叔就行!”

我心中暗罵，這死胖子還真夠壞的，白騙了我一根“金南京”，以后不搭理他就是#65377;

沒想到，傍晚我就厚著臉皮去求他了#65377;沒辦法，宿舍三天后才能騰出來，我只能暫時在門房擠兩個晚上#65377;

許順子倒也爽快#65377;然后，趁機又問我要了根“金南京”#65377;我忍不住揶揄他:“你整天打扮得人模人樣，究竟給誰看?”許順子笑了:“給自己看!人不就是為自己活么?”我對他的論調(diào)不屑一顧#65377;此時，我的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65377;

三分鐘后，我立刻覺得之前的兩根“金南京”花得值得#65377;許順子魔術(shù)般從床底下端出一個保溫桶#65377;在蓋子打開的瞬間，屋子里頓時香氣四溢#65377;“呀，梅菜扣肉!”我口水都快流下來了#65377;許順子不動聲色，又變出兩瓶二鍋頭:“小稈子，陪我喝點酒吧#65377;”

當晚，我吃得暢快淋漓#65377;

我一邊抹著滿嘴的肥油，一邊不停地贊嘆:“許叔，這是我吃過最香的梅菜扣肉!”許順子得意地笑:“我老婆做的!這輩子，我盡吃她的梅萊扣肉了，煩!”我趁機又夾了塊肉:“那以后我來替你吃#65377;”

晚上，我和許順子擠在一張木板床上#65377;他的呼嚕聲很大，搞得我第二天哈欠連天#65377;清早起來，許順子自顧在鏡子前梳妝打扮，真沒見過這么臭美的老男人#65377;突然，我發(fā)現(xiàn)許順子瘸了一條腿#65377;我佯裝沒看見，心里卻突然覺得他可憐#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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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我搬進了公司的宿舍#65377;

可是，許順子還是每天帶雙份的梅菜扣肉#65377;一到下班的時間，他就倚在門口張望#65377;我總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怎么樣?沒我這個小稈子，喝不下酒吧?”許順子臉上笑呵呵的，也不惱#65377;我進屋一看，他早就擺好了兩副碗筷#65377;

我的酒量很差，很容易喝醉#65377;有次喝酒后，我重重地拍著許順子的肩膀說:“總有一天，我會闖出一番大事業(yè)!我要在南京最好的地帶買下一套別墅#65377;許叔，到時我接你去住#65377;”許順子笑出了眼淚:“不用，我現(xiàn)在就有了!”我瞇著眼睛問:“哪里?”許順子朝后指了指:“瞧，這棟樓整個晚上都是我的!”

許順子很喜歡看報#65377;為了報答他的梅菜扣肉，我常常四處收集報紙給他#65377;許順子說:“多看報紙好，這叫與時俱進!小稈子你為什么不讀個夜校呢?”我嚇得連連擺手:“許叔，你饒了我吧，我勉強上完高中，一見書頭就大#65377;”他卻不以為然:“小稈子沒志向，你許叔是要考老年大學的#65377;”說罷，又優(yōu)雅地整了整襯衣上的領(lǐng)帶#65377;之后，他真的戴副老花鏡，在報紙上不停地圈圈畫畫#65377;

三個月后，我決定辭職#65377;

“這日子沒法過了#65377;我累死累活拼命工作，一個月才600塊#65377;更氣人的是，公司根本不把我們搬運工當人看，發(fā)獎金沒我們，福利沒我們……”許順子笑著遞給我一根“紅梅”:“男人要學會忍耐，你不可能一輩子壞運氣!”我哭喪著臉:“可是，我已經(jīng)忍了太久了#65377;”許順子笑了:“你才忍了三個月，可是，我卻忍了13年!”

許順子木然地敲了敲他那條瘸腿:“13年了，我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奔跑#65377;你知道，這有多痛苦么?”我低下頭去，不忍跟他對視#65377;“倘若，不發(fā)生那場車禍，我就不會下崗!可是，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了!”許順子的神情有點黯淡，“我的人生就這樣了#65377;可是，你還年輕#65377;如果你連自己都放棄了，那別人怎么會給你機會?”

我恨恨地說:“可是，人生太不公平了!你看那幫領(lǐng)導(dǎo)一個個肥得流油#65377;真希望哪天突然地震，將他們?nèi)珘涸跇抢?”許順子哈哈大笑#65377;我很義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許叔，你別怕，到時我背著你跑!”

3

許順子跟另一個師傅輪班#65377;

一下班，他就穿戴整齊地去遛彎#65377;許順子一路沿著人行道走，兩眼卻不停地朝迎面駛來的轎車望#65377;

許順子說:“這13年來，我一直做著同樣的夢#65377;夢中有一輛白色的寶馬車，它的車牌號的尾數(shù)是888……”我笑彎了腰:“許叔，想不到你也俗!這個夢想就由我小稈子替你實現(xiàn)吧!到時，我載著你兜遍整個南京城!”許順子笑而不語，繼續(xù)走遍南京的大街小巷#65377;

時間稍縱即逝，轉(zhuǎn)眼到了年底#65377;

那天，我跟另一個搬運工大打出手#65377;那家伙十分狡猾，明明是他裝錯了圖書，卻賴在我的頭上#65377;公司因此損失慘重#65377;許順子聽到動靜，拖著瘸腿，拼命將我拖回了門房#65377;

“小稈子，你不知道他是王主任的遠房親戚么?你這樣只會吃虧#65377;”我氣急敗壞:“這就是你的忍讓之道么?告訴你，我萬萬做不到!”許順子耐心地勸慰:“冷靜一點，現(xiàn)在找工作不容易!”我鄙夷地笑:“我算是明白了#65377;你就是老忍讓，才混到這么凄慘的地步!”許順子立刻不吱聲了#65377;那一刻，我后悔得要命#65377;

第二天清早，我決定當面向許順子道歉#65377;可是，他竟不在#65377;一個陌生的老太太從門房探出頭來:“他呀，辭職不干了!”我一下子慌了#65377;

我不停地安慰自己，許順子的辭職與我無關(guān)#65377;也許，他早就想走了#65377;用不了多久，我也會步他的后塵#65377;可是，沉重的愧疚感油然而生#65377;我越想越不能原諒自己，當時，真不該那樣沖動#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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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天，我過得渾渾噩噩#65377;

我不信，許順子就這么消失了#65377;我真的希望，他只是在開玩笑#65377;就像之前，我倆窩在門房喝酒時，沒大沒小地互相嘲弄#65377;

三天后，公司傳來消息:許順子死了#65377;

是一輛白色的寶馬，車牌尾號888#65377;后來，又聽人說，13年前，就是這輛寶馬車撞瘸了許順子的右腿#65377;當時，寶馬車僥幸逃逸#65377;但是，這次它再沒這么好的運氣了#65377;寶馬車的主人鋃鐺入獄，并付出了20萬的賠償金#65377;

那天，門房的老太太打電話給我:“這里有一沓過期的報紙，是你的么?”我應(yīng)了一聲，匆匆下樓去收拾#65377;

在落滿灰塵的舊報紙中，我翻到了一張醫(yī)院的化驗單:許順子，胃癌晚期!2005年12月20日!那是他辭職的前三天#65377;我心里豁然開朗#65377;凝視間，突然淚流滿面#65377;

我終于承認，許順子才是真正的男人#65377;一切都是如此完美#65377;那20萬，已經(jīng)足夠讓他的遺孀安享晚年#65377;我想，當他沖上那輛白色的寶馬車時，一定跟往常一樣，優(yōu)雅地整了整襯衣上的領(lǐng)帶#65377;

后來，我真的拿起了書#65377;我想考成人大專，這也是許順子的希望#65377;2007年春，我終于如愿以償#65377;我離開了公司，另找了一份圖書管理員的工作#65377;許順子，你看到了么?小稈子真的長大了……

(選自《打工族》2008年3月，蒼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