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正準備睡覺,手機響了。是遠在千里之外的故鄉省城的區號,我有點納悶。帶著疑問接通電話,是哥哥的,聲音有點哽咽。他問:“你休息了嗎?”“你聲音怎么變了?是不是感冒了?怎么跑到省城去了?”“我,我挺好的。在村里打工修渠的工錢沒有拿到,工頭跑了,我和村里一起干活的幾個人來省城要工錢。來了4天了,每天守在工頭家門口,一直見不到他的影子。眼看快過年了,拿不到血汗錢著急死了?!?/p>
我聽了,心情很沉重:“那你這幾天吃什么住在哪里?”哥哥說:“吃的是從家里帶的餅和咸菜,住在一家小旅社,一天20塊,錢沒要到,反貼進去100多塊。你能不能想想辦法,給你的同學或朋友打個電話,看看他們有沒有當官的朋友幫我要要?我在電視里看到,有的包工頭卷走民工的錢,被市長知道后打個電話給當地的領導,很快就拿到工錢了?!?/p>
哥哥的問題讓我很難過,我沒有當官的朋友,即使有,也不可能隨隨便便打電話過去。我不知該怎么寬慰他,說:“你先回家,我明天給你寄點錢去?!?/p>
哥哥半晌無言,只有輕微的哽咽聲,我聽得出他的難過和失望。片刻,他說:“你別匯錢,你買了房貸了款,我過年的錢自己想辦法?!?/p>
電話那頭凜冽的寒風呼呼地從街道刮過,旁邊的人在公用電話亭旁一個勁兒地催哥哥:你打好沒有?快點,我們也要打電話回去。“你安心工作吧。通話再有30秒要到5分鐘了,我掛電話了。”哥哥把通話時間精確到分秒,是為了節省每分鐘3毛錢的長途話費。我知道,對他而言,自己用苦力換來的哪怕不起眼的1分錢,也是極其艱難珍貴的。
躺在床上,我腦海里一次次浮現哥哥跟我訴苦的情景。春天的時候,哥哥打來電話說化肥漲價了,買多了沒有錢,買少了莊稼蔬菜長不好,日子過得很艱辛;夏天的時候,我打電話問家里收成,哥哥說大白菜1斤3分錢,一拖拉機白菜賣不到100塊錢,扔了可惜,喂豬豬吃不完,只好眼睜睜痛心地看著辛苦了幾個月的白菜無奈地爛在地里;秋天的時候,我打去電話,哥哥說蒜價降了,剛開始收購的人一辮子出3塊錢,他為了冬天賣個好價錢,當時沒舍得賣,沒想到后來一辮子跌到兩塊錢還賣不出去,腸子都悔青了;冬天的時候,他又為自己的辛苦錢奔波在城市的屋檐下……一年四季,我很少聽到過哥哥的好消息,總覺得,他像一棵家鄉沙灘上的紅柳,掙扎在貧瘠的鹽堿荒灘。
哥哥今年35歲,但沉重的農活把他歷練得更像一個老頭。背稍微有點駝,頭發過早地白了,手粗糙得像榆樹皮,走路的時候整天低著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忙碌在幾畝田里,地翻了一茬又一茬,莊稼收了一年又一年……當我無病呻吟謳歌農村的田園風光時,他卻在為每斤白菜3分錢的價格而惆悵;當我挑剔每天攝入過多脂肪讓自己的肚皮日漸隆起時,他還在為過節時要不要稱幾斤豬肉改善伙食而反復盤算計較;當我在城市霓虹閃爍的酒館里推杯換盞時,他還在乘著月色來回翻地收麥收菜;當我每個月心安理得將一筆筆工資獎金納入口袋時,他還在為自己的工錢不能按時拿到手而犯難憂愁……
除夕那天,天氣預報說老家要下大雪。當我在南方的家里擺上豐盛的菜肴時,我打電話到哥哥家,嫂子說鍋里的餃子已經煮煳了,哥哥還沒回來,還在工頭家門口守望他的工錢。放下電話,我心里空空的。
新春鐘聲即將敲響時,哥哥打來電話,他一開口就說:“兄弟,我太高興了!我終于在除夕之夜要到了工錢,我感謝工頭,拿到錢,我竟然恨不起來了,真不知說啥……”我的眼睛濕潤了,我說:“哥哥,春節快樂!我們該感謝你,工頭該感謝,全中國衣食無憂的人們該感謝你們!”
哥哥,我在城市,你還在泥土地。我知道,你比我更容易分得清我們命運的河流兩岸,哪一盞燈紅,哪一杯酒綠。
(選自《遼寧青年》2008年5月,蒼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