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想起往事,我不由得想起離別多年的家鄉;每當想起家鄉,我總能想起陜北說書現場的情景。那質樸的故事,讓我無數次感動;那委婉的唱腔,總能把我的鄉思扯的很長很長……
陜北說書,一種古老的民間藝術,它是現存各種敘事藝術中最古老的,應該是人類最初時的敘事形式,起源于周,興盛于唐,成熟于清。古代,它是乞丐行乞時敲打的一種簡易的打擊樂,邊敲邊打信口唱上幾句,以引起好心人的一點施舍,人們把它稱之為蓮花落。后來,隨著社會的進步,一些盲人為了養家糊口,借用了宋元話本及其它演義小說的故事,采用蓮花落說唱的形式,配上三弦或琵琶,就成了一種特有的民間藝術。
陜北是一個偏遠苦焦的地方,自然條件較差,人口居住分散,人們的精神文化生活相當匱乏。比如我的老家關道咀,就在地處白于山腹地的小山溝內,一戶人家住一個山頭,十里八里見不到一個村子,鄉親們一年四季除了正月十五能看一回鬧秧歌外,陜北說書這種民間藝術就是他們消除寂寞的最好精神文化食糧了。而陜北說書具有輕便靈活的特點,一人一馬一桿槍,偏遠村莊也能到,田間地頭也能說,費用小,效果好。因此,陜北說書這種曲藝藝術,就倍受當地群眾的歡迎。
在舊社會,陜北說書是盲人的一種謀生專利,直到我記事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說書人大多是盲人或半盲人。那時,明眼人是不能說書的,這樣做會遭人責罵。一方面是對那些好吃懶做者的限制,另一方面則是對盲人的一種保護。他們不能從事體力勞動或其它工作,只能利用他們僅有的聽覺和記憶力,收集民間故事,采用民間語言,采取民間小調,向老百姓宣講,以滿足群眾文化生活需求。長期以來,在他們的不斷創新實踐中,這些民族歷史的傳說,民眾生活的哲理,民間流傳的故事,都儲存在這些盲人的腦海里,體現在他們的口頭上。他們的書文也就成了民間文化的資料庫。
家鄉人對說書人十分尊重,無論在當面還是背后,沒人叫瞎子,都叫先生。他們同情這些人的不幸和遭遇,尊重這些人的才華和志氣。這些人雖然多數沒有文化,但熟記歷史地理知識,掌握風土人情,大到天地日月、帝王將相,小到針頭線腦、油鹽醬醋,盡情盡理,巨細無遺,一樣樣都能表達得淋漓盡致。說書人從這個村到哪個村轉移,大都由村里派人護送;說書人無論到哪一個家戶,都能吃到最好的飯菜。如果哪一個人對說書人說了不禮貌的話或者做了不尊重的事,就會遭到人們的責罵。在這里,“責罵聾子、白眼瞎子”和“挖絕戶墳、聽寡婦門”一樣,被視為心術不正、極端下作的行為,令人不齒。
陜北人勞動強度大,白天都要到地里勞作,說書一般多在晚上。白天,說書人除了轉移地方,就是師傅教徒弟,一邊走一邊教,一邊學一邊用。教徒弟,一般不在別人面前教,大概是怕人笑話。師徒關系一旦確立,終生不易,如同父子。同一個師傅的弟子和再傳弟子,就是一派,相互間有照應的義務,不能拆臺。
說書人的主要樂器有三弦、琵琶;輔助樂器有甩板、虎釵、木魚、麻扎扎、二胡、笛子、銅鑼和碰鈴。如果是一個人說,就手彈三弦或琵琶,腿上綁著甩板,既說又唱,既彈又打,一會兒當相公,一會兒扮丫環,一會兒學狗咬,一會兒裝鳥叫,忙的不亦樂乎。如果幾個人說,分工就細了,除了主說的人懷抱三弦腿綁甩板不變外,其余人員各干一行,吹笛子的專吹笛子,打竹板的專打竹板,拉二胡的專拉二胡,彈琵琶的專彈琵琶,簡直就是一個小樂隊。這種說書形式是后來才有的。
書文的內容隨時代而變化,舊時多講民間傳說、歷史故事,主要是娛樂,同時宣傳忠孝節義,三綱五常等封建社會的價值觀念。陜北鬧紅之后,特別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之后,書文中宣傳革命的比重大了起來,建國后特別是文化革命時期,宣傳成分壓倒一切,娛樂成分就很少了。改革開放后,書文又恢復了以娛樂為主的軌道。流行在吳起的書文大多為傳統的民間故事,如《李志英過山》、《十二寡婦征西》、《金鐲玉環記》、《呼延慶打擂》、《白蛇傳》等,新編的有《王貴李香香》、《劉巧團圓》、《老倆口逛延安》、《小倆口抬水》等。書文的故事情節只是個大框框,具體內容都是說書人根據親身體會即興發揮出來的。
說書的音樂十分特別和古老,說唱念白皆有,曲調古老蒼涼。據專家考證,其主旋律源自道家音樂韻經,后來吸收了當地民間小調、秧歌劇和地方戲的成分。說書的音樂最講和諧,不但要求音樂和內容的和諧,還要和周圍環境和諧。這些音樂和老百姓的喜好密切相關,老百姓中流行的東西,經說書人改造后融入書中,就成了一臺書或一本書。
組織說書的形式隨時代變化而變化。舊社會主要附著于封建迷信活動和民間習俗之中,有廟會書、還愿書、喜慶書、祈禱書和平安書等。廟會書由會長出面組織,在廟會上設攤供香客和游人聽。書文都和廟中的神仙有關,事實上是一種宗教宣傳。還愿書大多是個人請,緣起也在廟會上,如沒兒女的求兒女,有疾病的求痊愈等,在神神前許下口愿,事成之后說書答謝。還愿書由此而生。祈禱書就不同了,一般由村子或者特定團體組織,如村里的牲口有了傳染病,山上狼多了羊不安全,久旱無雨無法下種,村里的頭面人物便出面請說書人祈禱。說這些書時都有一套請神送神的儀式,說書前把神靈請來,說完后又把他們送走。在形式上,這些書是說給神靈聽的,人們只是沾神靈的光,湊著聽而已。除了以上這些帶有一點迷信色彩的外,其余就全部歸于平安書范疇。這種書沒有什么講究,主家圖個平安,藝人拿點收入,莊鄰湊個熱鬧。
中央紅軍到陜北特別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之后,一直到改革開放之前的這段時間,是說書人日子最好過的時期。那時候他們被組織起來,一個村挨著一個村往過說,生活上的待遇和下鄉干部一樣:吃的是派飯,住的村里的公窯或者飼養室。改革開放之后,說書人又開始單干了,兩極分化明顯起來。說得好的書匠人們搶著請,報酬也高,說得不好的,只能自生自滅。
說書的場地因季節氣候不同而變化,各有各的妙處。春冬時,一般在窯洞里,有公窯的安排在公窯里,沒有公窯的安排在飼養室或學校里。這種時候,說書人和聽書人擠在一起,攪成一團。說書人旁邊總是圍著一群小娃娃,他們的主要心事不在聽說書上,而是看說書人的家具怎樣動轉,機關設在何處,一個個眼睛瞪得圓圓的,一動也不動。年紀大的男人們大都蹲在后窯掌或灶火圪嶗里抽著旱煙,諞著閑傳,還沒開始說就弄得滿窯煙蓬霧罩,嗆得人透不過氣來,只好打開窗子放煙。不知情的人站在遠處看,會以為這里失了火。婆姨們大都站在腳地上,一邊拉著家長里短,一邊做著針線活,聽得漫不經心。最沉不住氣、坐不穩的是年輕男女了,不是你把她捏一把,就是她把你瞪一眼,好多男歡女愛就是在這一時候開始的。夏秋季,一般都安排在大一點的院子或者場院里,場面比較松散。說書的人在中間,聽書的人三個一群、五個一伙散撒著。
說書將要開始時,秩序最亂,你說他把你的位置占了,她說你把她的視線擋了,亂哄哄的。但只要說書人的三弦一響,大家立即就鴉雀無聲了。只見那說書匠坐在一把靠椅上,咂一口茶水,調幾下絲弦,開了口:“彈起三弦定準音,各位聽眾快坐穩。想要聽書不要吵,吵吵鬧鬧聽不好——”,這是書匠的開場白。這時候,聽書的人就會規規矩矩地坐著、站著,安安靜靜地聽著、看著。
聽說書是很有意思的事,沒有身臨其境無法想像其中的妙處。先從遠處說。由于地勢開闊,夜深人靜,那琵琶和三弦的聲音十里之外都能聽到。這聲音和周圍環境渾然一體,仿佛是大山在嘆息,高原在低吟。進了說書人所在的村子后,氣氛就完全不同了,這時樂器的聲音小了,說書人的聲音大了,一陣高一陣低,一陣輕一陣重,時如竊竊私語,時如電閃雷鳴,加上隱隱綽綽的人影子,令人如入幻覺之中。
最熱鬧的地方當然是在書場里。你看那說書匠:手彈三弦腿甩刷板,渾身抖擻,力氣用圓,那三弦彈得嘣嘣響,刷板甩得唰唰亮,手上的麻扎扎掄得沙沙沙。說到憤怒處,他牙齒咬得咯嘣嘣;說到傷心處,他眼圈發紅淚縱橫;說到幽默處,惹得聽眾笑不停。聽書人的情緒也隨著書文大起大落,說到奸臣害忠良,人人痛心疾首;說到相公招姑娘,個個喜笑顏開;說到昧了良心的陳世美,人人切齒咒罵;說到苦守寒窯的王寶釧,個個仰頭長嘆。在眾多聽書人中,不同人有不同的喜好,家境不好的人愛聽苦書,聽見書中人的苦情,就會想起自己難處,好像找到了知音;光棍漢們愛聽文書,聽見書中人成親,就會振作起精神,似乎看到了前途。年輕人愛聽武書,圖個紅火熱鬧,說到關鍵處,小伙子們一個個怒目圓睜,拳頭緊攥,好似自己親臨戰場一樣。也有因聽書吵起來的人,比如婆媳間有意見,妯娌間鬧矛盾,同聽一本書,看法就大不同,會借著評論書中人相互說些諷刺話。
小段是在正本書文的開始和中間休息的插曲,為的是調節現場氣氛,是一些獨立的小故事,多為規勸人行善做好事的內容,特點是情節集中,語言生動,故事性強,詼諧有趣,是人們普遍喜歡的形式。正本書文開始前,書匠為了集中大家注意力,來一段精美短小的小段。如:“各位親朋注意聽,今天說一段穆桂英。書匠說書有個規程,加上一個小段開正本。”說書人中間要休息,那時機總是選在懸念最強烈,氣氛最緊張,人們最想聽的時候。只見書匠話題一轉,開口道“書到關口車到站,好聽的故事說不完。要知書中的全過程,咱抽一袋黃煙再理論”。稍歇片刻,書匠又會加一個小段,然后接著說正文。
最喜歡聽書的,肯定是孩子了。一聽說哪里過廟會,誰家還口愿,就天天地盼,夜夜地想。小時候,只要書匠來到附近的村子,我就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著了,生怕大人不讓去。有時聽一場書要走好幾里路,但一點也不覺得累。那些有意思的書詞,我們這群娃娃一學就會,第二天就在村里傳唱開了,傳得比現在的流行歌曲還快。你聽,那山梁梁上攔羊娃娃說起了三女婿拜丈人的小段兒,這個河灣灣里洗衣裳的女娃娃唱起了李香香挖苦菜的小曲兒,滿山遍洼都是說書的詞兒、說書的音兒。那些出自說書匠口中的臺詞,我至今耳熟能詳。
在眾多說書藝人中,我最喜歡聽張俊功的書,如《趕集》、《反巫神》、《母子會》、《母女會》、《一塊銀元》《張殺牛滾樓》等等。后來我家買了錄放機,總要買一些他的說書帶子反復地聽,聽到高興處,由不得手舞足蹈。
我愛聽陜北說書,那里儲存著無數美好的記憶和向往,只要一想起那些紅火熱鬧的說書攤場,我就會想起離別多年的老家;只要一聽到那鏗鏘悅耳的三弦音律,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天真爛漫的童年。
責任編輯 劉亦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