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魯迅強調“逃名”。世上真正有大智慧的人畢竟少,更多是被“名”利所役。作者通過小說結構的交叉跑動,寫出了“名”的枷鎖與陷阱對人的傷害與引誘,從而讓人思考被“名”所豢養、遮蔽和歪曲的人類精神處境。
當朱笑天從醫生手中接到診斷書時,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既然死到臨頭了,可怎樣才能死得更好呢?”一般人接到這樣的結果,會表現出傷心、悲痛、失重等等,而如何“死得更好”是直接的價值判斷,可見他潛意識里一直被“名”所籠罩。
朱笑天不把死亡當回事,卻怕“這輩子不明不白就活滿了。”所謂的活個“明白”其實就是求個“名聲”。當他在收費處和取藥處看到“老弱病殘”在排隊。“有的病人站著都困難了,隨時隨地有倒下的可能,但他們依然很頑強排隊等候著,組成了兩行不斷變化著的阿拉伯數字。”一般而言,把人數字化之后,所有弱者或受害人的苦難將會變成一堆抽象的阿拉伯數字,而個人的實質痛苦將會被遺忘和忽略,作者很巧妙地運用朱笑天眼里的這一情景,進一步折射出他忽略實在的個體而追求一個抽象的“名”的潛在心理。
接著小說開始了結構上的第一次閃回,與按時間敘述的正文交叉進行,形成小說的潛在結構。通過不斷補述,帶出主角身后不為人知或不方便為人知的事。
朱笑天工作出色,為了救一個自殺的女子,從四樓摔下來,“差點丟了命”。因此得到了優秀黨員、先進個人,甚至省勞模的稱號,社區和派出所還把他照片和事跡放滿了小區宣傳欄,朱笑天成了社區的保護神。正是因為他被渲染成了小區的神,所以他從此就有了“名”的枷鎖,有時就算違背本性,也要處處做榜樣。
因為朱笑天是個模范人物,“典范總是在思想境界上高人一籌的。”既然高人一籌,那就不能示弱地告訴別人自己得了肝癌。所以朱笑天照常上班,從白白胖胖的身體和精氣神來看,沒有人知道他離死不遠了。世上沒有什么比生死更大,可是“典范”之“名”卻讓他甘于隱瞞自己身染重病,在生死之前,“名”的枷鎖愈加明顯,從而慢慢顯出“名”對他的傷害。
當他把病情告訴妻子時,她哭著說:“你必須盡快住院治療!今晚就去!”朱笑天覺得這樣只能拖延一下死亡的時間,沒有意義。他想的是如何可以體面光彩地死,如何達到“身前也是榜樣,死后也要做榜樣的效果。”妻子祝曉潔問他人都死了,榮譽有什么用。朱笑天的邏輯是:“不要榮譽也是死,要榮譽也是死……死就是一次獲得榮譽的最好的機會。”祝曉潔說;“可是——”言猶未盡,敘述像蒙太奇一樣又進入了閃回。
祝曉潔回憶結婚以后,丈夫整天把類似“為人民服務”的語言掛在嘴里,現在先進人物得絕癥了,“他對榮譽的渴望是可想而知的”,追求榮譽和生命價值的最大化,也算是“名”至實歸。
可是祝曉潔從心底感到悲哀:朱笑天依舊是個普通民警,妻子下崗了,兒子才五歲,他的工資一個月下來也剩余不多,還住著結婚時的一室一廳。“祝曉潔想到這些就心酸。眼下,朱笑天又得了絕癥”,于是從同情、憐憫在現實生活面前轉為憤怒,指摘他沒有負起責任。在要求朱笑天夫負起家庭責任和朱笑天自己渴望榮譽最大化的驅動下,她想出一個很徹底的方法:“肝癌的事要絕對保密!你想想,英雄戰斗到最后一刻倒下了,組織對他的遺屬不會不管吧……給我們母子解決一套像樣的房子沒有問題吧?”祝曉潔繼續獻計:“你還要制定一些宏大的工作計劃,空一些大一些都沒有關系……你現在就要寫一些政治學習心得,要有雷鋒日記的效果。不能光體現雷鋒精神,還要繼承和發展雷鋒精神。要有時代感,要在雷鋒精神上賦予新的內涵。”把功利,目的性強的仿政治話語和雷鋒精神并置,無異把真正的雷鋒精神解構了。祝曉潔看到了“名”后面的利,被“名”和利所引誘,所以自己也顧不上是不是“太殘忍”,說話也帶著“慫恿的口氣”。
于是朱笑天繼續上班,“英雄依然英雄著”,平時寫一些深入群眾和慷慨激昂的思想境界日記。“要以一個時代英雄的胸懷來關照警察的工作,站在一個時代英雄的高度俯瞰大千世界。”最后,朱笑天的心胸為了未來的“名”膨脹得像“天”那么高那么大了。
有天,三十來歲的離異美婦楊新霞來找他去修水龍頭。“他查看了一下,沒什么大毛病,是螺絲松動了”,原來找他修水龍頭是假,勾引是真。“他馬上嗅出一股淡淡的花香。朱笑天腦子一片空白,隨楊新霞擺布。”這時敘述結構又進入了閃回,道出朱笑天被壓抑的本性。
“在男女之事上,朱笑天是不敢有這種奢望的,不敢打老婆之外的任何一個女人的主意。因為他是英雄,是模范人物。可是在他的心底里,還是蠢蠢欲動的。”作為一個模范人物,他不能越界,雖然他心理覺得難過,可是有時也得默默地承受著這種難受。
本來朱笑天為此感到遺憾,“只見過自己老婆一個女人”,現在美女自動獻身,“我喜歡你,我敬重你。你是英雄……組織上什么都能獎給你,就是不能獎給你女人。”朱笑天在“領獎”過程中已經力不從心,之后更加是“非常虛弱”。
最后,朱笑天的死亡表演成功定格在當他背著一個腿腳不靈便的婆婆下到一樓時,就倒下起不來了。這次的死亡因為刻意設計而取得巨大的成功,博取了眾多人的同情,引起社會的轟動。“在場的領導和同志們都哭了。他們感動得靈魂都融化了。”故有關方面獎給了祝曉潔一套三室兩廳的住房,破格錄用她為人民警察。
作者在這篇小說匠心獨具設置了這樣的結構——在不斷的閃回中通過內容補缺和人物內心表現了“名”對朱笑天的扭曲;而與之交叉進行的歷時結構則顯示了“名”對楊新霞和祝曉潔的引誘力。
朱笑天由于出色的表現被打造成小區“神壇”上受人頂禮膜拜的人物,小孩把他的事跡當作認字的文本和童謠,“居民對這個神壇有著天然的景仰的崇敬”。他開始享受這種生活,“朱笑天深知自己的地位與影響”,而且希望可以擁有更大的名氣,“他明白,只有這樣,他才更典范,更英雄。”英雄被“名”豢養久了,被各種吹捧、宣傳熏得飄飄然,膨脹成“名”的奴隸。“朱笑天掛在嘴邊的話就是為人民服務……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種道義的顆粒……祝曉潔知道,丈夫在任何時候都是先進人物,現在先進人物得絕癥了,正在死亡線上緩行……朱笑天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在追求榮譽的最大化,現在則考慮生命價值的最大化。”當“為人民服務”是經常掛在口邊的“口號”,當生死這么嚴肅的事情都可以量化時,朱笑天已經被“名”所異化。
因為長期被“名”所圈養,為了保持與”名”相稱的身份,朱笑天不知不覺間壓抑本性。“他生活在模范人物所限定的格子里,這個格子充滿了陽光與正派,充滿了教化和正統,他不能越界,不能破壞來之不易的英雄形象。有時,派出所的同事,跟女警察打情罵俏……朱笑天也想湊個熱鬧,可他不能,他被一種無形的東西排斥著。人家正說得高興時,他一去,全場就馬上安靜下來”。受“名”所累而擺起臉譜,強行把人的本性扭曲,弄得大家都排斥他,他只能越來越孤芳自賞,擺起一副道德模范的樣子,愈加陷進“名”里面去了,故在死的時候,愈加迫切希望以“名”來補償自己沒有享受到的一切,心理變得扭曲。
三十六歲的朱笑天不喝酒、不抽煙,白白胖胖,甚至在三個月前的例行體檢中,也沒有任何健康隱患,一般來說,三個月內肝癌變成末期,除非受到極大刺激或輻射,但小說沒有絲毫提及。那么肝癌可能是潛在的象征——可把肝癌看作作者深度思想的隱喻——被“名”所殘害的人與肝癌一樣,兩者都表面光鮮,看起來“白白胖胖”,精氣神十足,可是傷害的卻都是人的內在——腐蝕人的內部或扭曲人的心理。肝癌在一般的例行檢查未必查得出來,有時還需要切片檢查,而這篇小說就像精密的醫學儀器,給朱笑天及為“名”所捆綁的人來個切片鑒定,讓人能從中看到自己的“病態”。
而朱笑天在接受了楊新霞的“頒獎”之后盡管“全身無力,惡心欲吐”,離死神又近了一步,但他同時也為自己走下神壇釋然:“他覺得英雄晚節不保,把最珍貴的部分瞬間弄丟了……可朱笑天又覺得恰恰就是丟了這一部分,使他更接近于本質的朱笑天了。以往的朱笑天也真實,但是一種被拔高了的真實,與本質的他或多或少是走了樣的。”故朱笑天失足后的領悟,正好表明他在臨死前已經開始意識到“名”對他的傷害。朱笑天剛認識到“名”的枷鎖,可是又有人被引誘掉進“名”的陷阱,而朱笑天恰恰是幫兇。
楊新霞表面上引誘的是朱笑天,其實她引誘的是“名”,或者說她被“名”所引誘。她喜歡的是英雄頭上的光環——“名”。“上過我的也有幾個。有權的,有才的,有地位的”,其實這些至少是在當地社會上有些名氣的人。她渴望“名”,可是她只是個底層人物,唯一靠近“名”的機會就是利用自己的美貌接近擁有“名”的人,依賴他們,甚至透過玩弄他們達到玩弄”名”的目的,所以說她一方面玩弄“名”,可是另一方面她是不由自由地被“名”引誘。正是“名”讓她性欲高漲,所以當朱笑天力不從心,她“并不在乎他的狀態”,因為“組織上什么都能給你,就是不能給你女人。我獎給你”,在與朱笑天相處的一段中,她始終擔任主動調戲的角色,她通過自己的身體,主動出擊“強奸”了“名”,在整個過程中從“名”的身上得到了快感。
祝曉潔比楊新霞更進了一步,本來兩個人都是在“名”的圈子之外,她最后走到了圈內。本來因為朱笑天長期升遷不得志,她在圈外冷眼旁觀,甚至還有點鄙視“名”,因為“名”并沒有改善實際生活。可是眼前的契機讓她想到這是一舉成“名”的機會。她甚至看得更遠,她看到了“名”可以解決房子的問題。“名”的誘惑對她是致命的,連對丈夫的終極關懷也顧不上,所以她主動獻計教導朱笑天如何獵取”名”。在小說最后,她說:“雖說自己不能成為英雄,但會在英雄那個平凡的崗位上,像英雄那樣兢兢業業地工作。”至此,小說的外在和潛在結構形成了一個首尾相銜的循環結構,現在的楊新霞和祝曉潔就是昔日的朱笑天,而昔日的朱笑天就是以后的祝曉潔。所以一代代人被“名”所牽累,可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又為“名”前仆后繼,就像一個生命的圓,不斷循環,難以逃避。——作者對人的生存狀態做出了深刻描寫。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