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見老師

早上一上班，我就趕快給老師打電話。上班前愛人就催：“快打電話呀你后半夜一直說到天亮，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許老師他……”我一下子就躁了：“行了，別亂說！老師沒事的?！痹捠沁@么說，我心里還是稍微有點毛——昨晚，我夢見老師病了。我坐在他身邊，他的手摸起來很干，說話斷斷續續：“你、你要記下，再忙、不能停筆，要寫、寫……”這時，我醒了，眼睛有點濕。

到辦公室，趕快打電話。先打他辦公室的座機。我知道，三十年了，老師一直是八點上班的。一撥，沒人接，再撥，還沒人。也許在宿舍，只聽電話響，就是沒人接?？赡茉诼飞习?？打手機，關機！“哎，他從來不關手機的呀？等等吧，沒事的?！蔽野参恳幌伦约海盍艘魂囎樱岸ｂ忊彙蔽易テ痣娫挘骸袄蠋?！老師……噢，不好意思，是你呀？你說吧”原來是我們一個通訊員的電話。我接著又打了一圈，又打他的同事、朋友，都沒有確切消息。這下，我真的發毛了，啥事也干不成，大腦貯存的信息一層一層地打開……

和常老師第一次見面是1978年9月28日上午。

老師一襲深藍色的中山裝，一掛紫邊眼鏡，在講桌上一站，個子不高，卻氣宇軒然。幾句客套，導入正題：“同學們，請大家打開以群的《文學的基本原理》。這是1960年出版的高校文科教材，也是我們“文學概論”科目的核心讀本。文學概論簡稱文論，也叫文學批評……”隨之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一路灌輸下去。

啊哈！當時一種崇高、神圣、謙恭之氣從腳底板一下子沖到了腦門芯，轟轟作響，隨之是一陣又一陣的木然。要知道，僅僅在前天早晨，我們村的小隊長還在我家門口狂吼：“老三，東塬套犁哩，扁擔角！”對此，請容我稍作翻譯：老三，就是我，人民公社社員；這天我的工作任務是犁地，地點是在離家三里遠的東塬撂茬地；合作伙伴是一名被稱為“扁擔角”的黃牛；任務指標為2畝天，太陽落山時要考核，記工員要丈量犁地畝數，滿分10分工。難怪我發木，落差太大了——牛鈴的叮鐺聲仿佛還在身后，對面的常老師已開始了關于文學基本原理的夸夸其談。

我與常老師就是在這種時刻、這種背景下相識的。簡單地說，就是一個年輕農民和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的滑稽而又崇高的跨時代的相遇。再次點開記憶的硬盤，關于老師的信息撲面而來，隨意瀏覽幾個都令人久久回味。

老師端來的那杯中藥。

也就是我二年級時的一個冬天，感冒了，很重。實在扛不住，晚飯后就到校醫那里去，開了藥，無非是青霉素、感冒片等，麻煩的是校醫開了三付中草藥?；貋淼穆飞衔艺秊榧逅幏赋睿鲆娏顺＠蠋煟f：“你不管了，把中草藥給我，快去吃了片片藥，上自習吧”。大約九點多，老師到教室來了。那一幕是個定格，鎖定了三十年：教室內很靜，很靜，只有同學們翻書的細微的嘩嘩聲。老師雙手端著一個白色的瓷缸子，輕輕地走到我的課桌前。我一抬頭，先看見那淡黃色的中藥汁熱氣裊裊飄逸，他弓腰小聲說：“還熱著哩，不燙。快喝了。”說完，放下杯子，輕輕地走了，輕輕地閉上了教室前門。當時我坐位靠窗戶，探望窗外，老師正走在雪地里。他個子不高，但是在明月照耀下，雪地上的影子很高也很長。

老師撰寫的那副對聯。

八四年我在一所高中做老師，這年暑假，我結婚。新房在我的一間宿舍，婚禮在學校教室。那時窮，沒錢。放假前老校長專門開了會，他拉我坐在自己身邊，說：“7月28日小伙子在咱學校結婚，所有老師這幾天就不要回去了，給幫幫忙。教師灶的李師傅，你連買肉菜代主廚，小伙子也豁出去了，已給灶上交了九十塊錢。李師傅明日先去把肉訂下，記住，弄一坨整半片豬肉，要肥膘！！”。停了停，老校長又叮囑：“這是好事、大事，要弄好、弄大。新娘子是個大夫，娘家人在縣城邊，人家也有一點勢力，不要讓人家娘家人和親戚們笑話”。

我很感動，我的婚事成了全校領導和老師的一件大事。但我沒想到，常老師來了。更沒想到，他提前三天、也就是7月26日來了。尤其是我激動的是他和他的夫人，我們的寫作老師龐閣霞一起來了，還帶來我的同學周安、鎖林、雷達。扯得有點長了，還是言歸正傳。常老師一進我的宿舍，倒不像個學者、像我們生產隊的小隊長——分派活兒那么利索，他一揮手：“把房子所有的東西都搬出去！鎖林、雷達先抬床，閣霞你把被子抱走！周安，你去提一大桶水，快！！”。隨后，我宿舍里的床鋪被褥、課桌書柜、鍋碗瓢盆、牙具鞋襪全堆在了操場，接著就是一陣狂洗猛刷……干凈、清新、簡易而又溫馨的我的新房就這么隆重推出了。當然，這已是27日下午。細心的龐老師在新房瞅了一圈，說：“還沒對聯呀？”周安隨即欲轉身：“我去買，待會兒商店就關門了”。常老師站在新房門口上下打量，又卸下紫框眼鏡，擦了擦鏡片上的灰，皺了皺眉頭：“你去買一卷紅帖子，代上墨汁和毛筆就行，快去！”

我結婚新房的對聯就是常老師撰寫的。就在我寫這篇回憶時，我問我的愛人：“你還記得常老師寫的那副對聯嗎？”她正在廚房炒菜，大聲回喊：“看你說的，這么精彩又貼切的對聯，誰能忘了？就連和兒子要好的那位高中女同學都知道這副對聯：橫聯：高梧禧鳳，上聯：柏搭彩門暉映喬山蓁蓁蒼，下聯：鳳游玉池翩躚岐周并蒂蓮。連孩子們都知道，這聯語上有咱們倆人的名字呀”。反正我的兒子早已知道這幅對聯，早已記著常爺爺龐奶奶。不知道，我的孫子，到那時會不會知道？

老師的那次梳頭。

這也是我一次很關鍵的時候。是在1984年11月份。當時我還在一個縣城高中做語文老師。那年夏天，寶雞一家媒體從社會上公開招聘記者，三、四百人報名應聘，其中只選10位，很激烈，當然，很公正?？荚囈^三道關：筆試、面試、綜合考察。此時，常老師已經調到寶雞市文學創作研究室，搞文論研究了。筆試，我很順利的過了。面試，我很擔心，就提前一天到寶雞市。那時，我的工資是每月45元，每次來寶雞，都借住在老師的宿舍里。見我對第二天的面試忐忑不安，他說：“你沒問題，你會成功的！但是你要注意形象，尤其是第一印象，進去坐下要端正、對專家領導要尊重、回答問題莊重?！闭f著，他指點了一番，然后以監考者的身份坐在寫字臺后，讓我到門外去，再撥弄我進進出出、坐坐站站，他設問我回答，或嚴肅或溫和，反反復復演練了一番。后來，我對我兒子翻開這段閱歷，他哈哈一聲，連稱好笑。而我，則為之肅然——要知道，我，當時也就是20多歲的毛頭小子，見過什么場面？那天，就是嚴格的按照常老師的指示，在部長和臺長面前，以端正、尊重、莊重順利過關。

且說梳頭。面試的當天早上6點多，老師就起床了。打開火煤爐子，“咕嘟嘟”地煮了一鍋小米稀飯、溜好饅頭，還特意切了盤小菜，現在還記得老師用一把可小可短可薄的小菜刀，切的是紅蘿卜絲拌豆腐。我們吃罷早餐，老師又叮囑了一番注意事項。就在我出門走了幾步后，他突然喊：“回來，回宿舍來！”進來，老師扶了扶眼鏡，皺著眉頭：“你這是去面試？你看你這頭發？一頭亂毛刈子（刈子：農村夏收打麥場飛揚的麥粒絮片）似的……”。老實說，咱年輕時不是好文嗎？咱不是愛好作詩填詞嗎？80年代那時有個感覺，當然現在肯定是錯覺。這就是，不管詩詞寫的好壞與否，頭發一定要長、要亂、要有“飄逸感”。走在鄉下縣城的街道上，長發亂飛著、目光稍微上斜，故意做思考狀，就這樣輕飄飄地現在想起愚蠢而可笑地走來走去。平時，老師見了也沒吭過聲?！翱墒墙裉炷氵@頭發……好了。洗頭來不及了，來來來……”老師說著往盆子里倒了些熱水，把我的頭摁進去又迅速抓起來，給了個毛巾讓我擦干。我梳了頭。老師端詳了一陣，自己拿起梳子，細細的捋了捋我的長發。我抬頭一看鏡子，老師在側面，那輕輕拂動梳子的景象，“咔嚓”一聲成了一張底片，幾十年也未退色。

是的，今天，這張底片仍未退色。我摸了摸頭發，少了，短了。但老師哩？上午十點多，一撥手機，通了：

“老師！老師?。±蠋煟。?！”

“噢，是你呀，咋了，喊啥哩？”

“老師，老師，你身體好嗎？沒病吧？

“我好著哩。你有啥事嗎？”

“我沒啥事。唔，我做夢……”

“你說啥？做夢？”

“噢，沒事沒事。你沒病就好，身體好就好。老師，再見！”

掛下電話，我估計老師有點納悶。旁邊一位年輕的同事也奇怪：“你找老師找了一早晨，電話通了，卻沒說幾句？”我簡單地說了昨晚的夢還有一杯中藥、一副婚聯、一把梳子。他說，這都是小事呀？

不錯，仿佛是小事。但在我心中卻掛了三十年。

我突然想起，在岐山周公廟，穿過樂樓，來到周公殿前，清代光緒年間舉人馮拱宸所撰寫的楹聯——“自古勛勞推元圣，從來夢見有幾人”？

好吧，別胡思亂想了，也別打電話了。直接去看看老師，就是現在。走！

責任編輯 劉亦群

牟柏蒼 新華社陜西分社記者，曾發表過許多有影響的新聞稿，并發表過多篇散文、隨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