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

一、硬書記

有一位舉世聞名的大文豪，死了六百多年，近日忽然又活了。不是人活了，是鎮里新上任的嬴書記，決定開發大文豪小時住過的老宅，讓寂靜的鎮子呼啦一下熱鬧起來了。

嬴書記的氣魄很大，給這個開發冠了個名字，叫文豪故里開發。嬴書記在鎮黨委擴大會上說，一個地方出個名人不容易，像這么有名望的大文豪能出在我們這個窮鎮，不僅是全鎮人民的榮耀，也是全鎮一筆巨大的財富，現在守著這筆財富不用，簡直就是人民的罪人。嬴書記不愿當人民的罪人，他除了要把大文豪那個清冷多年的老宅整修的煥然一新，還要把老宅周圍方圓五里以內的地方都圈起來，要在里面搞廣場，建游園，供人們參觀，游覽。嬴書記的氣魄大，思路也清晰，手腕也很硬，別人又叫他硬書記。硬書記用得是文化鏈條拉動經濟鏈條，讓文豪家鄉的子民，也是他的子民盡快富起來。硬書記給拆遷工作組下達了第一道命令：三個月完成拆遷任務。

搞這么大的拆遷工程，難免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困難，首先，拆遷戶的事情就讓大家感到很棘手。這些年社會發展快，很多田地上都建起了高樓或者工廠。占了誰家的農田，或者占了誰家的住宅，誰就占了天理，誰就成了大爺，不管政府把工作做得多么好，他們總是一個不滿意，總會提出這樣或那樣的條件。他們的條件，多半都是嫌政府給得補償少，沒有一個嫌補償給得多的。特別是住戶拆遷，事情更是難辦，又要補償，又要安置，條件是五花八門，很難滿足，但拆遷戶往往又會聲稱，如果不答應他們的條件，他們就拒絕搬遷。

硬書記下達的命令，讓工作組的同志都懸起了心，都有些惶惶然。硬書記雖上任時間不長，但大家已領教了硬書記的硬。硬書記性格強悍，敢做敢為，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硬書記最大一個特點，就是愛打板子。硬書記對他交辦的任務，是不允許出問題、打折扣的，誰在工作中出了問題，或者打了折扣，他就會拿起板子，豪不客氣地打誰的屁股。誰不害怕自己的屁股，哪會兒就會挨上硬書記幾板子呢？

還好，硬書記雖然硬，但不是蠻不講理的硬。像是看穿了大家的心思，他把大家召集起來，讓大家充分發表意見，把工作中最難辦的事情擺出來，他要幫助大家，把困難解決在前頭，名曰戰前動員會。大家長舒一口氣，趕忙紛紛發表意見，訴說苦衷。有的說拆遷戶怎么怎么不講理，有的說拆遷戶是掉進了錢眼，只認錢，不認人。動員會不像動員會，倒像是拆遷戶的聲討會。接下來大家便一番感嘆，說這些年的社會風氣真是變壞了，連淳樸了多年的農民也不淳樸了。

對于大家提出的這些情況，硬書記沒有發表更多言談，也沒把責任一味地怪在拆遷戶身上，而是微微一笑，出乎意料地推出了一個辦法。這個辦法是硬書記提前想好的，叫“滿意拆遷辦法”。這個滿意，是讓拆遷戶滿意。具體講是這樣的：對于征用的農田，硬書記提高了補償標準，每畝都提高50％，而且是一次性到位，發到每個拆遷戶手中。對于搬遷安置，硬書記更是獨居匠心，他把搬遷安置同新農村建設聯系到一起，在離鎮子五里地的地方，蓋了一棟農民公寓，讓這次要搬遷的拆遷戶，每戶都分上一套新住房。

硬書記的這個辦法，先是讓大家感到驚訝，接著就博得一陣掌聲。大家一致稱贊，硬書記真是有氣魄，不愧是一位親民愛民的好書記。其實大家心里明白，他們更多的則是在慶幸，慶幸硬書記一個辦法，就把大家的擔心給辦掉了，至少是，屁股挨硬書記板子的機率減小了。婦女主任于秀美小聲說，硬書記就是硬，哪方面都硬，啥難事到硬書記跟前，也變得不難了。鎮辦公室副主任劉文化給于秀美開玩笑：你咋知道硬書記哪個方面都硬？于秀美“呸”了劉文化一口，讓他滾蛋，說創建衛生城搞了兩年了，劉文化的嘴巴還這么不衛生。

能遇上硬書記，也的確是拆遷戶的福氣，特別是拆遷安置，甚至讓大家都產生出了羨慕。需要安置的拆遷戶，家中大都是住了多少年的窯洞，條件好的也就有兩間平房，現在讓他們一下子從窯洞或平房搬到新樓房，真是一步跨入了小康，連工作組有些干了大半輩子的官員，買套商品房，還要東拼西借呢。

當然，大家只知道硬書記有氣魄，則很少有人知道硬書記還是腰纏萬貫的富翁，是個掛職書記，硬書記僅在南方的兩個公司，注冊資金就達上億元呢。搞這樣的開發工程，許多人都認為難搞，硬書記卻不這樣認為，所謂膘肥馬壯，財大氣粗。硬書記的信條是：難搞，是資金難搞，在這個社會，有了資金，再難搞的事情也不難了。拆遷戶不是很棘手嗎？那是你沒有把補償安置給他們打發滿意，你把補償安置給他們打發滿意了，硬書記不相信，他們還會再棘你的手？

開完了會，硬書記問大家，還有問題沒有。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沒有了，沒有了。于秀美說：黑面糕換了個大白饃，硬書記給出這么好的辦法，拆遷戶要是再有問題，恐怕就不是人有問題，是人的精神有問題了。

二、于秀美

于秀美今年二十八，是個年輕的老干部，婦女主任已當了四年。于秀美平時愛說，運氣也好，官做的也很順。但于秀美沒有想到，這次拆遷她會撞邪，會一語成讖，她還真就碰到了一個精神上有毛病的拆遷戶，那個叫牛豪爽的小老頭，差點沒把于秀美的精神也氣出毛病來。

于秀美和國土所的朱莉分到了一組，于秀美是組長，朱莉是組員。她們分包了三戶拆遷戶，一個是牛爽快，一個是牛快樂，再一個就是牛豪爽。對于這次能當上拆遷組長，于秀美顯得有些興奮。別看組長不是什么官，是官也是一個臨時性的小官，但對目前的于秀美來說，意義卻非同一般。這一段，鎮黨委準備向縣委推薦兩名副鎮長，人選從后備干部中選拔，于秀美呢，恰好就是鎮里為數不多的后備干部之一。以往，有這樣的先例，組織上準備提拔誰了，就可能將這個人從原崗位上抽出來，讓他（她）在一項臨時工作中擔任個什么角色，從而來考察他的綜合領導能力和水平。說考察，其實就是種說法，是個過程，往往臨時工作結束，又沒出大的問題，這個人一準也就提拔了。現在，領導讓于秀美擔任拆遷組組長，事情也就禿子頭上的虱，明擺著了。

要拆遷的村，叫古雨村，就在鎮街的南頭。于秀美和朱莉平時關系很好，于秀美大朱莉三歲，朱莉總喊于秀美于姐。這會兒，倆人走在下村的路上，朱莉也不喊于秀美于姐了，而是沖于秀美擠弄眼，喊于秀美于鎮。于秀美知道朱莉的意思，但她沒有附和朱莉，而是批評朱莉別亂喊。于秀美說：拆遷才開始，咱和拆遷戶還沒見面，還不知道會不會碰上點什么事呢，要是碰上點麻煩，硬書記的板子，可不是好挨的。朱莉將手中的拆遷戶花名冊抖了一下，說：別光說喪氣話，你聽，一個牛豪爽，一個牛爽快，一個牛快樂，光聽這名字，你想要點什么麻煩怕是還碰不來呢。于秀美笑了笑，對朱莉的說法表示贊同，因為于秀美已經提前了解過，牛豪爽、牛爽快和牛快樂是叔伯弟兄三個，家里都只住著窯洞，連間平房都沒有，現在讓他們從破窯洞搬到新樓房去，他們是不該有啥說的。她們就近先來到了村頭牛爽快和牛快樂的家里。果然，這兩家一聽說政府搬遷的精神，嘴巴馬上就樂得合不上了，牛快樂有個十歲的兒子還圍著朱莉直問：新樓房？是不是就是屙屎尿尿都不用出門的房子？

于秀美和朱莉只在牛爽快和牛快樂的家里逗留了半個鐘點，就完成了任務，接著往牛豪爽的家里走。于秀美覺得，牛豪爽的工作就更沒什么好做的。牛豪爽是個年近七旬的孤身老頭，孤也不孤，牛豪爽還有個閨女，但他閨女嫁在了二十里外的朱家村，牛豪爽是一個人過日子。牛豪爽種有二畝地，宅院里也只有兩孔窯洞，一棵歪脖子老杏樹。于秀美聽說牛豪爽閨女家窮，平日生活上接濟不了牛豪爽，牛豪爽的生活就指靠二畝地，再就是每年賣些杏樹上結的杏子。牛豪爽的二畝地和住宅都在這次拆遷之列。按照硬書記的“滿意拆遷辦法”，牛豪爽一畝地能得到1萬8千塊錢的補償，二畝地就是3萬6，牛豪爽揣上這些錢，搬到新樓房，活著呢自個兒過得滋潤，死后對閨女也是一筆價值不薄的遺產。

牛豪爽恰好就住在文豪故居的旁邊。一道用土坯打成的墻，墻那邊是文豪故居，墻這邊是牛豪爽。牛豪爽宅院里那棵歪脖子杏樹果然很老了，老得樹干上的樹皮都裂有二指寬，像小孩張著的嘴。朱莉和于秀美去的時候，牛豪爽正在院里杏樹下面坐著用荊條編籃子。村子的后山上長有許多荊條，先前村里的人除了種地，沒有其他副業，唯一的副業是砍山上的荊條，編挑糞的籮頭，編盛東西的籮筐和籃子，然后拿到集市上去賣。后來種地都使用化肥，不再使用農家糞，人們就不再編挑糞的籮頭。盛東西有了各種各樣的塑料籮筐、塑料籃子，又好看又便宜，人們也不再編荊條筐和荊條籃子了。村里的人不再編織，牛豪爽卻還編，但牛豪爽只編籃子。牛豪爽編籃子也不再是拿到集市上去賣，而是用來盛杏，誰買他的杏子，他就奉送一個籃子。牛豪爽見了于秀美和朱莉，還以為于秀美和朱莉是來買杏的。牛豪爽的那棵杏樹雖然很老了，但樹葉子并不發黃，樹冠也撲棱的很大，杏掛得又密實個又大，杏熟的時候，黃澄澄的，人不用吃，只看上一眼，哈水就能流下來。每年這個時候，都有不少人慕名來買他的杏。按年齡于秀美該喊牛豪爽大伯，于秀美就喊了牛豪爽大伯，然后笑著對牛豪爽說，我們不是來買杏的，我們是給您送杏的，不過我們送的不是您這種大黃杏，我們送的是金杏，我們送的金杏能抵上您一輩子賣的大黃杏。于秀美就把拆遷的事說了。于秀美和朱莉都以為牛豪爽聽了會很激動，很興奮，會夸黨和政府的好政策，哪知牛豪爽聽了半天沒反映，他盯著于秀美和朱莉，只是遲遲疑疑地問，政府真得要圈那么大的地盤？于秀美忙說，是呀，是呀，您老的二畝地和這個宅院都在圈得范圍之內呢。牛豪爽并沒有回應于秀美的話，而是突然說，他不愿住樓房，他不搬，他的地也不賣。于秀美以為牛豪爽是一輩子沒住過樓房，怕住樓房住不慣，就向他宣傳住樓房的好處，并許諾他年歲大了，分房時可以考慮給他分一套一樓的。牛豪爽說，他也不是不愿住樓房，是他不能搬，他住在老宅子還有任務，他受人之托，還要給人家看守院子呢。于秀美和朱莉都覺得有些蹊蹺，忙問：看守院子？給誰家看守院子？牛豪爽說，他要給他老老祖宗家看守院子。于秀美和朱莉費了半天勁才聽明白，牛豪爽說的老老祖宗就是大文豪。大文豪和牛豪爽的老老祖宗小時候是至交，牛豪爽的祖輩延續下來也都喊大文豪老老祖宗。朱莉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問：大文豪已死幾百年了，你——還要給他看守院子？牛豪爽放下手中編了半拉的籃子，看著朱莉，樣子很認真地說：我老老祖宗隨他爹離家那年十二歲，我親老老祖宗也十二歲，老老祖宗臨走時給我親老老祖宗交代過，要我親老老祖宗給他看守院子，老老祖宗說他還要回來住呢。從我親老老祖宗那輩起，到我老祖宗，到我祖宗，一輩一輩傳下來，一直傳到今天，輩輩都給人家看守著呢，你說，到我這輩兒，能不看了嗎？朱莉覺得有些可笑，說：您老老祖宗都埋在哪哪哪個地方幾百年了，咱想去遷骨灰，國家怕都不讓動呢。牛豪爽說：老老祖宗不回來，他的后人要是回來了呢？牛豪爽說他還要對人家的后人負責呢。于秀美就是這時覺出牛豪爽有點不對勁的，她忙給朱莉使顏色，不要朱莉說話，她接著牛豪爽的話茬說：大伯，這也不大緊，您放心，您搬走吧，政府這不是要開發嘛，開發好了就成了旅游點，以后有政府天天給看守著呢，政府派的有保安，還有工作人員，您還怕給您老老祖宗的宅院給看不好？牛豪爽愣了一下，卻突然不說看守院子的事了，而是說起他那兩孔窯洞。他說：你們剛才說什么？要賠我一套新樓房？那可不行，我的這兩孔窯洞可不只值一套樓房的價，我還是不能搬。朱莉也覺出了牛豪爽不對勁，但朱莉認為牛豪爽是在裝瘋賣傻，便有些生氣地說：大伯，你這是金窯呀銀窯？一套新樓房還換不上您這兩孔土窯殼？政府早給您這個家清點過了，您這，這，這，朱莉指了指牛豪爽的兩孔窯洞，還把院里廢棄的狗窩雞窩還有那棵老杏樹都指點到了，說：把這統統都算上，才不過3萬多一點，您知道政府的那套樓房值多少錢？7萬多，政府還要再給你補貼進去4萬塊呢。對朱莉的生氣，牛豪爽倒不介意，反而嘻嘻地笑了，他突然向朱莉提出一個始料不及的問題。牛豪爽說：你說我的窯洞是土窯殼？那延安的窯洞是不是土窯殼？我老老祖宗的窯洞是不是土窯殼？這些窯洞是不是也換不住一套樓房呀？朱莉反駁說：你的窯洞怎么能和延安的窯洞比？又怎好和大文豪的窯洞比？延安的窯洞住過偉人，是革命的圣地，大文豪舉世聞名，住過的窯洞是文化圣地，這些都是無法用價值來衡量的。牛豪爽說：我老老祖宗住過的窯洞真的是文化圣地？朱莉說是。牛豪爽便說了聲好，然后告訴朱莉，他老老祖宗小時候天天都到他家玩，也常常在他家的窯洞過夜，說完他就又問朱莉，他這窯洞是不是也算文化圣地呢？牛豪爽這一問，倒把朱莉給問住了。牛豪爽問過后就開始裝啞巴，仰著他那皺巴巴的臉，笑咪咪地看他那兩孔窯洞，任朱莉再怎么講他也不開口了，仿佛他的那兩孔窯洞真的變成了文化圣地。

于秀美開始覺得牛豪爽有點不對勁，還沒有把問題想得那么嚴重，但現在于秀美卻覺得問題嚴重了。因為牛豪爽是在提無理要求吧，又不大像，要求太離譜。是在裝瘋賣傻吧，于秀美搞不明白，硬書記給出的政策這么好，他為什么要這樣？除非——這一除非，把于秀美自己嚇了一跳。于秀美想的是：除非牛豪爽精神上有毛病。

事情就這樣僵下了。

離開牛豪爽的家，于秀美的情緒一下子變得很沮喪，她說：這個牛豪爽，精神上怎么就會真的有毛病呢？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朱莉不同意于秀美的看法，心里說：什么精神上有毛病，分明就是裝瘋賣傻，想趁機敲政府一把竹杠嘛。但朱莉懂得于秀美此刻的心情，于秀美是無法向硬書記交代。于秀美處在提拔的節骨眼上，向硬書記匯報吧，顯得她工作無能，不向硬書記匯報吧，又怕硬書記責怪。朱莉看著于秀美，于秀美也在看她，于秀美的樣子可憐巴巴地，眼淚都要掉出來了。朱莉趕忙說：該匯報我們就匯報，我們就匯報牛豪爽精神上有毛病。于秀美說：也只好這樣了。

三、硬書記

果然，硬書記有點不大高興，硬書記看了一眼手中的拆遷戶花名冊，盯著于秀美問：牛豪爽？兩孔窯洞？怎么可能呢？于秀美本來就有點緊張，硬書記這一盯，于秀美就更緊張。于秀美長得白白胖胖，這時朱莉發現于秀美下意識地摸了摸屁股，朱莉心里就笑了，于秀美是怕硬書記打她肥胖的屁股嗎？其實，硬書記打屁股，不是真的要打誰的屁股，硬書記要真的打女同志的屁股，就成耍流氓了。但朱莉相信這時候的于秀美，寧愿讓硬書記打兩下屁股，也不愿讓硬書記對她產生看法。朱莉趕忙說：不是別的問題，是牛豪爽精神上有毛病。精神上有毛病？硬書記問。朱莉不容置疑地回答：是，是精神上有毛病。就把牛豪爽如何提出要替大文豪看守院子，如何拿自家的窯洞同延安的窯洞和大文豪的窯洞比，從前到后、一五一十地說了個清干。還好，硬書記并沒有過多地追究于秀美，也沒有說牛豪爽精神上有沒毛病的事，只是交代于秀美和朱莉，繼續做好牛豪爽的思想工作，同時密切關注牛豪爽的動向，以便做到心中有數。于秀美松了口氣，她有些感激地看著硬書記，當即表態說，一定要按照書記的指示，全力以赴地去把工作做好。

四、于秀美

按照硬書記的要求，接下來，于秀美帶著朱莉，幾乎天天都到牛豪爽的家里去。對于朱莉在硬書記面前的救駕，于秀美自然也是感激，但她并沒把感激說出來，而是在“友情源源流長”飯館吃了一頓便飯，以示她要和朱莉的友情源源流長下去。為了把硬書記的指示落實好，飯桌上，于秀美和朱莉商量，決定發揚戰爭年代解放軍瓦解敵軍的思想工作方法和優良傳統，用她們自己的實際行動去爭取牛豪爽，去感化牛豪爽，去把牛豪爽這個難攻的碉堡攻下來。牛豪爽上山砍荊條，于秀美和朱莉就幫著他拿斧子，砍罷荊條又幫著把荊條扛回家。牛豪爽坐在院子編籃子，于秀美和朱莉就幫他在水盆里浸泡荊條。牛豪爽的院子有一小片菜地，種著一些蘿卜和菠菜，于秀美和朱莉還幫著牛豪爽伺弄菜地。但讓于秀美有些泄氣的是，她們就像遇上了寧死不屈的王牌軍，任憑發動怎樣的思想攻勢，牛豪爽都不為所動。牛豪爽多半時間還是坐在院中的杏樹下面編荊條籃子，編得比以前像是更起勁，編得籃子也在逐日增多。對此，牛豪爽的解釋是，他的年紀越來越大，他要趁還能編得動，多編幾個，等以后用。他的意思也是告訴于秀美和朱莉，你們死心吧，我不會搬走，今年不會，明年也不會。于秀美又氣又急，急得嘴唇上都起滿了火泡。于秀美跺著腳說，沒治了，沒治了，這個小老頭，精神上的毛病真是太嚴重了。沒辦法，于秀美只好又硬著頭皮向硬書記做了匯報。

五、硬書記

硬書記盡管很忙，但對牛豪爽的事情卻很重視。聽了于秀美的匯報，硬書記也有些生氣。硬書記想，他搞得那個滿意辦法，群眾應該滿意了，怎么就會有人不買賬呢？至于牛豪爽精神上有毛病的事，硬書記仍不大相信。他對于秀美說，他要抽個空，去見一見這個牛豪爽。

這一天，硬書記要去見牛豪爽，他沒要其他領導陪同，只和于秀美、朱莉三人來到了牛豪爽的家。牛豪爽正在院里的那一小片菜地忙活，菜地里的蘿卜長得又粗又大，蘿卜纓子綠瑩瑩的，莖肥葉茂。牛豪爽手里拿著個用粗鐵絲做成的小耙子，在給蘿卜松土。時令已到了農歷七月底，再有半個多月，蘿卜就該拔了，牛豪爽卻還在給蘿卜松土。于秀美看了一眼硬書記，意思是說，看到沒有，牛豪爽精神上是有些毛病吧？

于秀美忙喊牛豪爽，她說：大伯，鎮里的嬴書記來看您來了？牛豪爽直起身子，臉上的表情有些木訥，他看了眼硬書記，哦了聲，手里握著的耙子朝杏樹底下指了指，要硬書記往杏樹底下坐。硬書記說他就不坐啦，他就和牛豪爽站在菜地說話吧。硬書記說：老人家，聽說您對搬遷有意見？牛豪爽點了點頭。硬書記說：那好，您有什么要求，今天您就對我說，我能解決的，一定幫您解決。牛豪爽一副很認真的樣子，他說：真的？我提什么要求，領導都能答應？硬書記說：我說話算話，您說吧。牛豪爽說：那我就說了，我沒啥要求，我只求領導一個事，別讓我搬家，我那二畝地也別給我占了。硬書記的臉一下子僵硬起來，臉黑得也像廟里的張飛。硬書記說：除了這個要求，其他要求您隨便提。牛豪爽仰起臉想了想，然后搖了搖頭，說他除了這個要求，再沒別的要求了。于秀美在一旁急得喉嚨眼里直想伸手，她想插話，看了硬書記幾次，沒敢，這時見牛豪爽把硬書記嗆在那里，趕忙要開口，但被硬書記制止了。硬書記說：好了，今天就談到這里吧。硬書記看著牛豪爽，還是叫著牛豪爽老人家，他要老人家再好好想一想，要老人家以大局為重，還是要配合政府的拆遷為好。

回到鎮里，硬書記立即把村支書叫到了辦公室，他給村支書講了兩點：一、看來牛豪爽的精神是有些毛病，這個毛病就叫“拐彎鉆牛角扭蛋癥”。就是說，一個人遇到了問題，腦子拐不過來彎，思想就會鉆牛角，鉆進牛角出不來，就扭起蛋來，越鉆越扭，越鉆越扭，就表現出了這個癥狀。硬書記要求村支書，想辦法配合鎮婦女主任于秀美和國土所朱莉，去化解牛豪爽的思想，看牛豪爽的腦子能不能把這個彎轉過來，實在不行，帶牛豪爽到醫院看一看也是一個好辦法。二、他要村支書轉告牛豪爽，不管牛豪爽的態度如何，拆遷時限是一天也不會往后拖的。

六、村支書

村支書四十多歲，是牛豪爽的一個本家侄子，他平時叫牛豪爽老叔。村支書對他的老叔當然是知根知底的，他老叔不是精神上有毛病，他老叔平時是有些愛較真，認死理。但天老爺，老叔你和誰較真，這回都不該和政府較真。這回硬書記給咱的補償，可真是對起咱拆遷戶了。以往，其他地方拆遷，補償那么低，有時候補償款還拿不到手，憑良心講，這回老叔你咋著都該知足了。再說硬書記是什么人？老叔你難道沒聽說過？硬書記說拆遷時限一天也不能拖，那就肯定不會拖一天。硬書記說你老叔精神上有毛病，要送你進醫院看一看，那就有可能送你進醫院看一看。送醫院是好玩的嗎？你以為你是什么領導，有病沒病地往醫院那么一躺，別人就得給你送一回禮？算了吧，你老叔再扭，也扭不過政府的公安，扭不過硬書記的推土機。

硬書記要村支書去化解老叔的思想，硬書記不說，村支書也要趕忙去化解。親不親，同祖人，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從硬書記那里出來，村支書撒腿就往老叔牛豪爽家里走。村支書沒想到，他老叔也沒買他的賬。村支書剛開口，剛說了老叔，那個事，你可要多想想，三萬多塊錢，還有一套新樓房呢——他老叔就把他的話給堵住了。他老叔牛豪爽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不用說了，比你大的書記都來過了，我把我的要求也給他提了，你想聽，現在我就再給你說一遍，我的要求就是：我不搬，也別占我的二畝地。

村支書長著一雙小眼睛，這時他把一雙小眼睛瞪得滴溜圓，從老叔的頭滴溜到老叔的腳，他不知道老叔身上別著了哪根筋，老叔真像有點“拐彎鉆牛角扭蛋癥”的毛病了。老叔不讓他說，但村支書覺得他還要再說說，他得把厲害關系給老叔擺一擺，一來他怕老叔這樣下去，真要吃大虧，二來他也好向硬書記交差。村支書說：老叔呀，你經得事比我多，咱且不說這回政府的補償讓咱群眾占了多大便宜，咱說胳膊和大腿的關系，你說說，歷朝歷代，胳膊有扭過大腿的嗎？牛豪爽是在一個小凳上坐著的，這時一下子跳了起來，一個近七十歲的老頭竟能跳得起來。牛豪爽說：我不懂！你懂！但你給我聽著，我不會搬，他們厲害，他們派推土機來吧，我等著，我就等著他們來把我埋在這里。村支書被嚇了一跳，同時覺得面子上也下不來，有些不高興，他心里說：罷罷罷，我好心落下個驢肝肺，我和你老叔是同祖人，本想和你連筋，你不愿和我連，我也沒辦法，你愿等推土機埋，你就等吧。

村支書就悻悻地走了，而且再不愿上他老叔牛豪爽家里去了。也不是不去，硬書記是讓他搞配合，讓他配合鎮婦女主任于秀美和國土所朱莉，于秀美和朱莉去的時候他才去，不過對老叔的這個事，他閉緊了嘴巴，話是一句也不想再說。

七、牛豪爽

于秀美、朱莉還有村支書幾個人，現在對牛豪爽真是又氣又惱，同時心也仍舊高懸著。不過他們現在懸心，不再是害怕硬書記的板子，因為硬書記已對牛豪爽的情況了如指掌，還給牛豪爽定了性，牛豪爽是個精神上有毛病的人。對于一個精神上有毛病的人，天王老子來了也沒辦法。他們現在倒是突然替這個叫牛豪爽的小老頭懸起心來。他們曾經歷過很多次強行拆除的場面，試想想，一個要被強行拆除的宅院，院內院外都站滿了全副武裝的公安，站滿了頭戴安全帽的拆遷工，幾臺推土機排成一排，轟隆轟隆地鳴吼著，只等一聲令下，它們會蜂擁而上，一個干巴小老頭，哭天號地，試圖阻擋，那不是小螳螂擋大車嗎？他們的心有些隱隱作疼，真的是不愿看到這樣的場面。

硬書記每天都很忙，他要開會，要研究處理開發中的許多事項，要陪同上級領導到工地視察，還要參加鎮里的計劃生育、衛生創建、園林達標、我愛家鄉主題教育等等沒完沒了的活動，但硬書記仍沒忘掉牛豪爽，一旦有空，就把于秀美、朱莉和村支書叫來，聽他們匯報。聽著，硬書記的臉色就會變得難看起來，有時會說上一句：這個老頭，這個老頭。

轉眼，秋莊稼成熟了。為了照顧拆遷戶，鎮工程開發指揮部規定，被征用的農田允許再收一季秋。也就是說，收過這季秋，這里的農田就再不是農田了。它也許還會長出東西，不過它長出來的會是一團團艷麗的花，或是一片平展展好看的草，它或許還會變成一個用水泥鋪成的停車場，或用磚瓦蓋成的酒館、茶館，總之，它再不會長出莊稼。

牛豪爽農田里的秋莊稼種得是玉米。玉米大概也知道它在這里的使命即將終結，所以長得格外喜人，玉米棒子又大又粗，像一個個金黃色的棒槌。

牛豪爽和其他莊戶人家一樣，拉著架子車，車上放著兩個荊條編的籮筐，來到田里，收他的玉米。但牛豪爽也有和其他莊戶人家不一樣的地方。往年收完玉米，人們是要拿上镢頭，把玉米桿子一棵一棵地刨出來，然后運到地頭，用鍘刀將玉米桿子一截一截地鍘碎，再挖上一個坑，把鍘碎的玉米桿子放進去，在浮頭埋上土，這叫積肥。被埋進坑里的碎玉米桿子，經過幾個月的發酵，就變成了來年地道的農家肥。但今年人們不這樣做了，因為農田被征用，其他莊戶人家收完玉米，就將玉米桿子扔在田里，任由風吹雨淋，反正遲早會有公家處理。牛豪爽卻還和往年一樣，收完玉米棒子的第二天，就又扛著镢頭來到田里，刨他的玉米桿子。牛豪爽不光一道工序不少地將鍘碎的玉米桿子埋進坑里，積農家肥，他還把二十里外的閨女和女婿叫來了。牛豪爽閨女家有臺手扶拖拉機，牛豪爽是要他會開拖拉機的女婿，幫他犁他的二畝地。

牛豪爽在做這些的時候，于秀美、朱莉還有村支書，就在地頭站著。他們站在地頭，有些絕望地看著牛豪爽刨玉米桿子，和他的弟弟牛快樂鍘玉米桿子，然后挖坑，填土。牛豪爽收玉米棒子時，于秀美、朱莉和村支書都幫了手，一直幫著牛豪爽把玉米棒子收完，運回家。但牛豪爽做這些，他們就不能再幫了，他們再幫，就如同幫助案犯做案了。他們不知道牛豪爽的腦子里都裝些什么古怪的念頭，也試圖勸阻牛豪爽，可牛豪爽冷著臉，連一個屁也不給他們放。朱莉無奈地對村支書說，你們姓牛的，怎么都愛鉆牛角呢？村支書有些不高興，反駁朱莉：照你這么說，你們姓朱的，就都是豬腦子了？說得正煩心的于秀美在一旁撲哧一聲笑了。

很快，那塊地被牛豪爽的女婿犁好耙勻了。牛豪爽又拿起扒盤，在虛騰騰的地里扒起畦來。牛豪爽扒得很認真，于秀美、朱莉和村支書不得不佩服，牛豪爽真是個扒地的好把式，扒出來的地畦是畦，壟是壟，畦平壟挺，勻勻稱稱。牛豪爽不像是在扒地，而像在做一副好看的油墨畫。但他們此時沒有心情欣賞牛豪爽的油墨畫，他們有些不約而同，都在為牛豪爽擔心、難過。因為在硬書記的坐鎮下，農民公寓已經完工，再過十多天，拆遷時限一到，人們就要搬遷了，這里，包括牛豪爽的那個宅院，都將會變得面目全非。

傍晚正吃飯，于秀美忽然想到一個主意，她飯也不吃了，趕忙叫上朱莉去找村支書。于秀美想到的主意是：牛豪爽的閨女和女婿都來了，是不是讓牛豪爽的閨女和女婿也幫著做做牛豪爽的工作呢？那筆補償款和那套樓房，將來是遺產，遺產將有牛豪爽的閨女繼承，牛豪爽的閨女和女婿肯定很樂意做這件事。牛豪爽是個精神上有毛病的人，精神上有毛病的人不聽外人的，沒準會聽親人的。朱莉和村支書聽后，都覺得這個主意是不錯。朱莉說，那還等什么，咱們就趕快去吧。三個人拔腿就往牛豪爽家走。

但三個人誰也沒見著牛豪爽，牛豪爽走了，牛豪爽在下午就跟著他閨女上他閨女家去了，居然把家也搬走了。他們趕到的時候，院子已被打掃的干干凈凈，窯里也被打掃的干干凈凈，院里窯里都空了，只剩下那棵歪脖子老杏樹，孑身孤寂地站在院子里，連一句話也不愿說。村支書趕忙把牛豪爽的弟弟牛快樂叫來，問怎么回事。牛快樂正端著一只大海碗在喝糊涂面條，他端著碗就過來了。牛快樂臉上充滿了敵意，他說：怎么回事？我哥走了。走了？三個人都有些發愣。牛快樂說：是，走了，再不回來了。朱莉忙說：他的補償款還沒領呢。牛快樂悻悻地說：我哥說了，地都被占完了，要錢有屁用！村支書說：這個倔老叔，難道他連分的新樓房都不要了？牛快樂說：不要了，我哥說，不是他的東西，他不能要。于秀美問：他，他還說什么了嗎？牛快樂在喝著碗底剩下的幾口飯，飯里放了豌豆，大概是嚼到了一粒壞的，他呸一口將豌豆吐到了地下，說：說了，你們想聽嗎？三個人都看著牛快樂，不約而同地點點頭。牛快樂說：想聽？嗨嗨，我還不想說了。牛快樂說著，扭頭走了。牛快樂走出幾步，才罵出一句：敗家子！

晚上，于秀美將牛豪爽的事情向硬書記做了匯報，硬書記聽后，愣了好大一會兒，然后自言自語地說：怎么會是這樣呢？

責任編輯 姚逸仙

孟廣友 男，2003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創作，寫有十多個中篇和少量短篇，作品散發于《莽原》《延河》《國土資源文學》《延安文學》和《阿拉善文學》等純文學刊物，中華寶石文學獎2004－2006杰出新人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