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9年12月15日,是個陰冷的日子,狂風驟起,陰霾漫天。殘留在低洼處的枯枝敗葉,被狂風從衰草積雪中揚播起來,與漫漫黃塵攪和在一起,蓬勃奮飛,猛不丁地打在人的臉上,疼生生、麻酥酥的,使路人無法睜開眼睛看路……
沙飛今天在病房里沒有出門。臉上仍是一副淡漠、冷峻的表情,但他忽然瞪起眼睛,同警衛員李有志和謝文彬說話時,眼里好像射出一股陰鷙的兇光來。這是他們過去所罕見的。他們聽說首長最近一二天便要出院(轉至北京的醫院治療),便盡量小心伺候,以免惹他生氣,發脾氣,使得這一段的工作有一個圓滿的結束,這就燒了高香了。
“小李,你去伙房把秤借來!”沙飛突然從床上站起來吩咐道:“小謝,快把你的床鋪騰出來,我再過兩天就要出院了,再稱稱,看看我出院時的體重是多少。”
小李拉開門,正要出去,與迎面進來的一個人差點撞了個滿懷。一看原來是醫院里的張大夫,忙將他讓進屋里,囑咐小謝給張大夫倒水等話后,便去伙房借秤去了。
張大夫名張榮志,是石家莊和平醫院的婦產科醫生。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一直在軍區所屬的醫療衛生部門工作,早就熟識沙飛,對沙飛在新聞攝影事業上所做出的巨大貢獻,頗有欽佩之情。
張大夫聽說沙飛要出院,轉到北京的醫院去療養,便過來看看,老戰友還是有感情的。由于他深知沙飛的脾氣或者說他的神經有毛病,故只是說:
“沙主任,聽說你要去北京了?”
“對呀!你怎么知道的?”沙飛臉上露出了罕見的一點笑模樣,就像梅雨季節,灰蒙蒙的云隙小,偶爾瀉下一線陽光一樣。接著他便說:“我要轉到北京去療養,你知道為什么嗎?”
“不知道。”張大夫似乎已經猜到了沙飛問話的用意,只是不好明說。
“不知道吧,”沙飛這次好像有了特殊的耐心和特別的涵養:“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和平醫院的大夫好多都是日本特務,給我治病的津澤勝,還有崔吉君等等,都是日本特務。現在已經證實了,完全證實了。”
“是嗎?”張大夫頗感吃驚。
“這是絕密!不過,我跟你講講不要緊——”接著很神秘地眨著大眼睛,還四下張望了一眼,壓低聲音說:“我在上個月把他們都告了,我給毛主席和聶榮臻司令員寫信把津澤勝告了。我告贏了,我告贏了!哈哈哈……”沙飛說完,放肆無忌地大笑起來。

“啊?!……”張大夫委實沒想到,事情會這般蹊蹺,沙飛為這事竟告了“御狀”。忙問道:“毛主席、聶司令員怎么說的呢?”
“你說毛主席、聶司令員會怎么說?”他眨著眼睛、笑瞇瞇地反問道。他似乎見到張大夫的尷尬窘態,動了惻隱之心,便說:“毛主席肯定說,既然和平醫院的津澤勝他們是日本特務,那就讓沙飛來北京療養吧!……”
張大夫對沙飛說的這些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難斷其有,也難斷其無的事情,不便置喙,以免惹出麻煩來,便急忙握手告辭:“那你就到北京好好療養罷!”
“告訴你——”張大夫的手,被沙飛緊緊地握住了,并未撒開;沙飛眼里閃爍著一種令人恐懼的詭譎微笑:“不久,我會有驚人之舉,驚人之舉,你等著瞧吧。”
“啊!……哦哦。”張大夫乍聽猛地一驚,后轉念沙飛精神好像有些毛病,同樣也就釋然恝置,不加理會了。
這話沙飛還對相鄰的病友汪克明說過,他說要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由于大家對他平時怪異詭譎的言行,似乎都已司空見慣了,也就不以為意,更沒有引起警覺。
這里須插入一筆,沙飛確實給毛主席和聶司令員寫過信,信里面也確實告了“御狀”。他寫道:“和平醫院有很多特務,給我看病的津澤勝就是一個日本特務,他要害我。”與之同時,王輝回到北京,也向石少華反映過沙飛精神反常的種種情狀,希望把他盡快轉到北京來醫治,改變—下環境可能會好些。軍區首長也同意他來北京醫治。加上沙飛的這封信,“領導才發現其精神反常,遂于同年12月13日派人接沙飛出院”到北京療養之際,沙飛便履行了他“驚人之舉”的諾言——而接他的人尚在路途之中,僅僅一步之遙啊!
二
張大夫走后,恰好李有志從伙房借來了大秤,沙飛便端坐在套好了粗繩索的床鋪板上,讓李有志和謝文彬倆人抬著稱了稱。當他聽說“比上次沉了一兩半”時,臉上又—次露出了笑模樣。并讓李有志立即將秤還回伙房去,免得人家又來找。
李有志走后,沙飛又要為謝文彬擦槍,謝文彬說:“沙主任,我的槍經常擦,您看,锃光瓦亮的,不用擦。”
“誰說不用擦,你知道毛主席說的‘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是什么意思嗎?這就是告誡我們,槍要天天擦,時時擦。你敢說不用擦?”沙飛似乎又要發脾氣。
“我是不敢讓首長——替、替我擦槍。”謝文彬忙解釋道:“我自己天天都擦。”
“天天擦是不行的,要時時擦。”沙飛說著便將手伸了出來:“來,小鬼,讓我擦擦。”
“首長……”謝文彬十分為難。
“小鬼,知道我為什么喜歡為你擦槍嗎?”
“不知道。”謝文彬搖了搖頭。
“擦手槍能使我產生一種擦相機的感覺。擦我心愛的相機,是我最愉快的事情啊!我現在離開了它……”沙飛說得頗為動情,眼中閃爍著淚花,聲音也有幾分凄涼:“手槍是你的武器,相機是我的武器;手槍和相機都是我們打日本鬼子的武器啊!小鬼,你說戰士離得開武器嗎?來,把槍給我。”
謝文彬似乎產生了絲絲縷縷的憐憫之心,便將手槍從腰間的槍套里拔出來,卸下子彈,遞給了沙飛。
“把子彈一齊給我擦擦,”沙飛忽地又變得嚴厲了,當他見警衛員還執意不給,便吼起來:“謝文彬,我問你,這槍、這子彈,還有你這人,都是干什么用的——現在的用處只有一個,那就是保衛我的安全。你怎么竟敢反過來連我都不相信了呢?!把子彈給我。”
“我怕你再開槍……”謝文彬嘟嚷著說道:“弄得醫院里惶惶不安,以為我們這里出了什么大事哩。”
昨天沙飛擦槍時,擦著擦著,便頂上子彈,開了一槍,在他床鋪對面的墻壁上,還留著那個十分惹眼的彈痕哩!
“會出什么大事?笑話!我槍林彈雨中鉆了13年都沒出事,會出什么事?昨天開槍,我是試試——看看擦干凈了沒有,你放心,今天決不會再試了。”沙飛說到“決不會再試”幾個字音時,有些特別,好像是在暗下決心地告誡自己,又好像是在向誰咬牙切齒地發泄仇恨!然后,沙飛又面露霽色,語氣也溫和了一些:“小鬼,快拿給我吧。”
謝文彬終于將7發子彈悉數給了沙飛,并叮囑道:“首長,千萬不能再開槍了。”
沙飛不再吭聲,似乎一心一意地擦拭起手槍和子彈來。
不一會兒,沙飛好像聽見了什么,露出了一絲緊張慌亂的神情,他急忙把子彈裝在彈匣里,推上膛,右手拿著,并順手揣在了右手的褲兜里,隨即示意小謝開門:“看看誰來了?”
謝文彬剛要動身,門開了,李有志端著午飯進來了。
“又是粉條肉菜!”沙飛皺著眉埋怨道:“伙房的司務長簡直是豬腦子,他就不會想辦法從河溝里撈點小魚炸著吃。”沙飛這時已是正師級,吃的自然是小灶。小李、小謝將沙飛安置好后,就去食堂吃飯去了。
待他們回來后,發現沙飛將飯菜都吃得干干凈凈的,便高興地說:“首長這兩天胃口好了,飯量也增了。”
“吃飽了,我好開路呀!”沙飛情緒似乎挺好,還跟他們插科打諢地說了兩句笑話。要不為什么一些老戰友的回憶錄都說沙飛是個具有幽默感的很受歡迎的人呢?
“首長,你午間快休息睡一會兒。一二天要走,下午,沒準有老戰友來看你哩。”小李邊說著,邊為沙飛將被子鋪開。
“不忙休息,你去把給我治病的津澤勝喊來,我有要緊的事。”沙飛見小李沒有馬上動,便說:“我過一天就要出院,轉北京的醫院療養了,今后怎么醫治、療養,我想聽聽他的意見。”
李有志走后,沙飛讓謝文彬也去休息。謝文彬沒有馬上走,他說:“不著急,等有志回來了再去。”沙飛便把被子往上一推,歪在被子上。右手一直插在褲兜里。
不一會兒,門外仿佛傳來了橐橐的腳步聲,沙飛驀地從床上站起來,進來的是李有志。他說津澤醫生一會兒就來查病,并說就是我不去請,他和張大夫也是要來的。
門被推開了,先進來的是津澤勝主任醫生的助手女大夫張富云,然后進門的才是津澤勝。由于病房里病床前顯得狹窄,加上兩個警衛員都侍立—旁,張富云大夫便緊緊地站在沙飛的右側,且拿著一個夾著病歷的木板夾子,不時在記錄著沙飛回答津澤勝查詢的病情。由于五個人都這么站在病床右側,幾乎形成了一種摩肩接踵的仄逼,這種仄逼和房間的湫隘狹窄,仿佛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和窘迫,使沙飛顯得極度地躁狂不安!他極不耐煩而又心不在焉地回答著津澤勝對于病情的查向……
不料津澤勝和張富云大夫剛剛離開,沙飛又要李有志去喊津澤勝來,說有要緊的事。李有志好生奇怪,“津澤勝大夫不是剛才來過了嗎?”沙飛忽然狂吼:“我讓你叫你就去叫!”
津澤勝一進門后,便隨即將門關上,剛剛轉過身來,還未說話,只見沙飛的右手從褲兜里掏出手槍來,猝不及防地朝著津澤勝“砰、砰”地連開了兩槍。
這兩槍射出的子彈,一發擊中津澤勝的頭部前額,一發由他的左邊擦臂而過。津澤勝當即便“咕咚”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開始,警衛員李有志和謝文彬遇見這猝發事件,都驚呆了,津澤勝倒地后,他們便一齊前來奪沙飛手中的槍。
沙飛猛地轉過身來,將槍口對著警衛員,趁其不備,右臂猛地往前一撞,歇斯底里地吼道:“他暗殺我,我就要打死他!”
沙飛趁警衛員被他撞得向后趔趄數步,尚未站穩之際,又湊到津澤勝左近,朝津澤勝的額部正中射擊了一發子彈。
這時,李有志和謝文彬一齊向沙飛撲過來,一人抱住他,一人奪下了他手里的手槍。
這時,有人敲門,見無人開門,便將門推開了一道縫——因門被津澤勝躺在地上的軀體擋住了,不能完全打開。當門縫即容一人仄身而過時,探進頭來的張富云大夫剛要抬腿邁步,低頭倏地發現了躺在血泊中的津澤勝主任醫生,驚駭得“哇”地一聲跑走了。
李有志讓謝文彬留在現場,自己慌忙到和平醫院的院部向領導報告。
院部領導來后,沙飛立在門口——半靠在門框上,一動不動,神情淡漠地冷笑道:
“送我去軍法處吧,他暗殺我,我有證明。”
華北軍區政治部軍法處聞訊后,立即下令將沙飛逮捕,并當即派軍法處徐桐崗科長趕赴肇事地點進行勘察取證……
日籍主任醫師津澤勝被沙飛當場擊斃了嗎?華北軍區政治部軍法處又將對沙飛進行怎樣的判決呢?
三
沙飛被逮捕之后,暫時關押在華北軍政大學軍法處的看守所內。
此時,華北軍區政治部的首長和有關同志正在討論沙飛槍殺津澤勝的處理意見。原華北軍區保衛部科長胡忠1981年回憶,說出了許多內幕的細節:徐桐崗匯報調查沙飛的案子,政治部朱良才主持,有張致祥,衛生部葉青山、殷希彭參加。徐桐崗說,沙飛說日本人謀殺我已久,用X光殺我。朱良才問殷希彭,X光能殺人嗎?沙飛說日本人給我吃藥害我,我不吃,你回去問問胡忠去。我當時說,他是跟我這么說。徐桐崗講沙飛的歷史。朱良才說,這些你別講。徐桐崗提出沙飛精神不正常,朱良才說沙飛精神正常。正在討論時,王輝去了。張致祥對她說,王輝,你要做好精神準備,共產黨領導的國家,殺人要償命。朱良才沒主意。張致祥起草向中央寫報告,讓朱良才簽字,他沒簽。張致祥簽了字。上面批下來,處以極刑。聶榮臻當場哭,我在場,馬上坐下動不了,不說話。沙飛死了立碑是我在會上提出,朱良才問有文件嗎。我說有,犯錯誤的可買棺材、立碑。黃壽發打死老婆被槍斃.埋在阜平并立碑,只不過碑上未刻同志二字。朱良才說,就給沙飛買個好棺材吧。
時為和平醫院檢驗科化驗員王庭貴,于2001年回憶了審判沙飛的情景,當時軍區來一個科長還帶一個人,在軍大小禮堂開庭,法官穿軍裝,當時每科抽一人去參加。在法庭上,沙飛穿軍裝,不戴胸章,沒有帶手銬。沙飛說津澤害他,老叫他脫衣服透視,讓他感冒,他承認是有準備殺津澤的,好像殺一個日本人沒什么。審判會時,沙飛滿不在乎。
時為高干病房醫生李蘊蘭,回憶了槍殺事件后和平醫院的有關情況:和平醫院和華北醫大有100多日本人。(日本人鬧,他們說“共產黨光明正大,看你們如何處理”。中南政委馬人給日本人開會,叫他們相信,共產黨一定會處理好的,安撫他們,日本人平靜下來,該干什么干什么,衛校、醫院的日本人沒有鬧事,津澤的老婆沒有鬧。——筆者據張富云回憶補充)津澤夫人后改嫁裨田憲太郎,是國際上有名的病理教授。出事后,人們議論,沙飛住院時間長了,不學習,不了解黨的政策,所以才發生,感到惋惜。有人說他有狹隘的民族主義,他看見日本人就覺得不順眼,覺得日本人都是特務。(1981年7月,北京軍區軍事法院“沙飛案卷”摘抄)
華北軍區政治部張鼎中1986年、2001年回憶:我當時是保衛部三科科長兼管軍法處工作……。1950年3月3日我坐大車到石家莊,當晚到華北軍大保衛部門。他們把情況介紹了一下,如何布置警戒,安排對沙飛本人做思想工作,讓他有準備。我是在3月4日上午,把沙飛叫出來到辦公室。我第一次見沙飛,他穿軍裝,戴帽子,有手銬。當時屋里有十多人,都是軍大(華北軍政大學——筆者)警衛部隊戰士。我說你是沙飛同志嗎?他說是。我說你犯的錯誤很嚴重,要處理,問他有沒有準備。他說有。我接著就念判決書,念完后,他什么話也沒講。我說判決后立即執行,他就點點頭。當時他就出去,上車去了,我沒去。當時拿衣服當枕頭,拿了被子去,這是應該的,很好的安排。上午執行完很順利,我下午回去了。我只是向他宣布,隨即執行宣判(宣判會隨即在和平醫院小操場舉行,沙飛站在臨時臺上,穿著軍衣,不戴胸章,臉蒼白,但沒有害怕,對著臺下看東看西,視死如歸。日本人參加了會,軍區來人宣判——當是劉德惠,大會時間不長,當場宣布極刑,馬上拉去執行。——筆者據張富云回憶補充),至于遺物、埋葬,我都沒參加,是軍大辦的。
和平醫院司機焦恩1997年、2001年、2002年三次回憶送沙飛至刑場的經過。2003年回憶:上午10點多,我開車把沙飛從軍法處送到刑場,這次我才知道他叫沙飛。我當時開的是一輛軍用中吉普,美國救護車,軍大軍法處去了兩個人,沒有其他人,車是兩排座,中間可以放擔架,他們三人坐著,沒說什么。沙飛穿的是新軍裝,他沒有恐懼,沒有帶手銬,到刑場也沒有帶。下車后他對執刑的人說,我的事情,希望組織考慮考慮。人家(當指軍大軍法處的同志——筆者)說,你的問題早經過討論了,毛主席都參加會議了。刑場很近,沒二里地,破破爛爛的,挖了一個坑,位置在烈士陵園后面。我沒等他們,馬上開車走了。
王朝秀(汾陽中學退休教師)1995年、2001年的回憶,詳盡地描述了她親眼目睹沙飛行刑時驚心動魄的情景:當時我從華北軍大畢業分配到軍大保育院,在石家莊市西郊的一座黃樓。1950年3月4日,天陰沉沉、灰蒙蒙的。7時許,我們正在吃早飯,有的在門前蹲著,站著吃。我們看見從圍墻外進來一輛馬車拉著一口棺材,沒上漆,白白的,車拉到傳達室后邊,好像不愿讓別人看見,但我們都看見了,都笑,我們圍上去問拉車的老頭,干嗎拉棺材?這個50多歲的穿一身農服的老人說要槍斃人。是什么人?聽說是個當兵的,打死了個日本大夫。老人語調沉重,很是不平。大家憤慨地議論紛紛。不久聽到圍墻外汽車打鳴笛,趕車的老人跑到門口,又急匆匆返回,將拉棺木的馬車趕了出去,緊跟在那輛軍用綠色小吉普后面。我們覺得這車里就是那個人,我們20多人就跟著跑,出了圍墻往左,再往上有一片荒地,離黃樓有幾百米,車停住了。車門開了,下來三個穿軍裝的人,還拿出一塊綠軍毯。兩人持步槍,另一人中等身材,臉色白凈,似乎還有些紅潤。少年英俊,神態自然,穿軍裝,沒胸章與帽徽,低著頭背著手,沒捆綁,步履堅定。開始三人并排向前走,走出二三百米,一人站住了,兩個人繼續往前走,又走了百米左右,兩人也站住了,其中一人向旁邊走了幾步,回頭向站在后面的那個舉了舉手。后面的人突然打了個立正,并敬了舉手禮,我覺得是給要被打死的人敬的禮,然后他就朝那個背著的人舉起了槍。那個人也不緊張,也不動,嚇得我們有的堵住了耳朵,有的背轉了臉,有的用手蒙住眼睛,露著指縫還想看。我瞪著雙眼,站在那里,腦中一片空白。槍聲響了,他倒下了。驚恐的人群突然清醒了似的,跑向他倒下的地方。后面的軍人跟步向前,兩個軍人將他慢慢地翻過了身,正了正軍帽,拉平整個軍服,用紗布輕輕擦去他臉上的黃土與血漬。我們許多人都哭了。那輛馬車過來了,兩個軍人和趕車的老人抬下了棺木,旁邊有個已挖好的坑,兩個軍人拿綠色軍毯,鋪在棺木內,將他輕輕地抬起來安放其中,動作緩緩的,他們誰也沒說一句話,好像怕驚醒正在熟睡的人似的,很安靜,靜得能聽到每個人輕微的呼吸和喘息聲。這時傳來了8點上班的軍號聲,當時還沒有蓋上棺材蓋,我們就都跑回了黃樓。早飯都沒吃成,我連午飯、晚飯也咽不下去,眼前總浮現著那緊閉雙眼的安詳的面孔、殷紅的鮮血,耳際總響著那刺耳的槍聲。熄燈號響了,我躺在床上,黑暗中又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我難以理解與接受槍擊了一個日本人就必須償命的殘酷現實。日本帝國主義殺害了我們幾千萬中國人,他們誰償命了?!第二天早操后,我悄悄地向他倒下的地方跑去,那里已無一人,一片荒涼的地上,隆起了一座黃土新墳。墓前插著一塊約3尺高、4寸寬的粗料木牌,上面用墨寫著“沙飛之墓”四個字。這時我才知道亡人名叫沙飛。
倒在華北軍區軍法處槍聲下的是中國革命新聞攝影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