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世界上沒有誰能說得上我到底有多大年紀”的驢宣稱自己有話要說,這不是在童話世界中,是在當代作家霍秉權的小說里。而且,看看這頭驢說了些什么吧:“有一年,我同其他一伙被叫到了一起,說是從今以后不能解散……一打聽,才知道這叫‘公社化’”;“突然看見村子里來了七八個半大小伙子,……聽隊長老單把他們叫‘知青’”;“近來村子里有了電視,聽說那里頭演的有什么籬笆、女人、狗之類,還把轆轆、井都寫了進去……”等等。從以上引用中,特別是從那幾個已經成為特殊歷史時期的符號象征的專有名詞中,讀者已經可以大略知道這頭驢要說的是什么話了。當代中國的歷史發展,看在一頭驢的眼中,說在一頭驢的嘴里,這不可以稱作“荒誕”嗎?
讓動物來說話,當然不是這篇小說的獨創。遠的如喬治·奧威爾的不朽名著《動物莊園》不說,即使在中國當代作家中,也有2006年出版的莫言的《生死疲勞》在前。但是,這并不等于我們就可以輕易放過這個有意思的設計。為什么作者要讓一頭驢來敘述它所看到的當代中國的這段歷史時期?筆者不敢在這里謬托知己,言之鑿鑿,讀者自然可以有各自不同的看法。你可以說作者是在炫奇,是在當今文壇雷同乏味的故事講述中做驚動視聽、翻人口味之舉動;你也可以說作者是曲盡良苦之用心,此舉既可以讓歷史上某些莊嚴神圣的事物在驢的眼中顯出其荒唐、殘酷與齷齪,起到揭破假象與祛除遮蔽之功效,又可以為某些難以直言的意思提供一層保護空間,獲得一點言說的自由;你還可以說,這一設計是整篇小說中藝術風格的生成之源,是小說的反諷手法以及詼諧幽默、充滿下里巴人的俚俗與潑辣的語言風格得以呈現的保障。總之,讓畜生來說話的設計,是讀這篇小說不得不首先注意到的一個要緊之處。
接下來,我們再來看看這頭驢說了些什么話。小說雖被認為是“假語村言”,卻又勢必要營造逼真的效果。驢自然就要說到它的本色生活了,它和鄰村的母驢的情欲挑逗、風流韻事是它的言說內容之一。然而,這不僅僅是一頭“動物性”的驢,如前面已經說到的,它還要講述當代中國的歷史變遷。在“公社化”運動中,牲口飼養員王發才鞭打了作為驢的“我”,當天晚上就被群眾揪到會上去批判。稍有歷史記憶的人,都不會對那個時代里這樣的事件感到陌生。置身于那個時代的人們,對這樣的事件也不會覺得有何不妥。然而,這頭驢子似乎通了靈(本來也是通了靈,小說本來就在安排它說話),它似乎想得比人還多,聽著群眾的批判、叫罵,它在犯嘀咕:“明明打的就是我嘛,又說是打了集體?集體是個什么東西?”那個時代的狂熱的人們,如果也能像這頭驢一樣,理性地思考一下“集體”是個什么東西,也許就可以避免很多無謂的鬧劇和悲劇,歷史該減少多少曲折和慘痛啊!像這樣的歷史反思在小說里還有很多,例如“‘早請示、晚匯報’的事,村里人清早雞啼一回,傍晚雞上架一回,刮風下雨都不歇……人說:話說三遍臭如屎,這時候大家都明知故犯,一百遍一千遍地喊叫,這里頭一定有很驚險的道理”。歷史上那些曾經宏大的、神圣的事件,在同時期的驢的眼里,變得滑稽、愚蠢、可笑。驢的言說,如果能早一點,該是多有價值啊。
除此之外,驢的言說中著力最多的一點,也是我覺得最有價值的一個地方,是它講到的“知青”。知青來到村里,驢觀察了一個月,發現他們與村里人最大的不一樣是,他們沒爸沒媽。讀者初看到這里也許會笑,以為驢畢竟是驢,根本就沒有邏輯思維能力,沒有思維延伸,沒看到知青的爸爸媽媽就以為他們不存在。實際上,看到后面,讀者也許才會意識到驢的這一最初的觀察結果是多么準確、多么有深意。小說中主要寫了一個叫“衛東”的知青,開始負責趕驢子磨面,因為不了解驢性,不會使喚驢子,情急之下,除了殘忍地鞭打驢子之外,竟然瘋狂地用棍子去捅驢子的屁眼……驢子自然是畜生,然而畢竟也是生命。這樣一個所謂的“知識青年”,使出如此的手段來對付一個生命,其酷虐、下作,是何等的令人發指、讓人不齒啊。除此之外,他變態地鞭打驢老三,襲擊驢老二的“驢鞭”,哪樣不是寓示著他的人性喪失,人之為人的善意與愛心的無存呢?無父無母者,按照罵人的說法,畜生是也。不消說,驢老二對以衛東為代表的知青,是深深的鄙視的。小說中還略微提到了另一個女知青向紅與隊長老單和衛東之間的不三不四的男女關系,也是驢老二對知青的鄙視的一個佐證。甚至,因為與衛東的過節,驢老二還流露出了一絲仇恨心理。小說將近結尾處寫到,十年后,因為驢家族受衛東虐待的后患漸漸暴露,驢老二還只身進城,去衛東的單位討要一個說法。結果是可以想見的。驢含冤莫白,而人面獸心的衛東搖身一變,成了電視臺的領導。驢老二說,“我聽了并沒有吃驚,當年吃了人家酒欠錢不給的劉三,后來不就當了漢朝的大皇帝了嘛!……我驢老二不記死仇。這是我的心理話,我向毛主席保證。”
這就是這篇小說中寫到的知青!這與曾經作為一個時期的文學主流的“知青文學”是如何的不同啊。洪子誠先生曾概括的知青文學的幾大主題,如文革悲劇的感傷揭露,為一代人的青春年華和獻身精神作證,等等,在這里蕩然無存。可以說,這篇小說刻畫的知青形象與反映的知青生活,是對曾經習見的、占據主流的知青文學的一個反撥。實際上,對知青文學的批評也不是始自今日。秦暉先生就曾經批評它們“總不離兩個調子:或是訴苦怨舊型,把農村說得很不堪;或是抒情懷舊型,仿佛人間真情全在鄉村。”確實,知青們回顧那段生活的時候,似乎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是吃過苦的人,卻沒有想過普通鄉村百姓這個更廣大的社會群體在更漫長的歲月里所遭受的更大程度的不公與苦難。他們在訴苦的同時,有時候會出現不自覺地美化自己的傾向。而霍秉權的這篇小說,卻巧妙地借助一頭驢的講述,揭出了他們或許并不那么文質彬彬、年輕才俊的內在本質。而且,也壓抑不住地,在小說的結尾發出了拒絕被遺忘的不公正的命運的呼喊:“我不能容忍你們無視我的存在,不能容忍你們無視我們所受的委屈,不能容忍你們無視我們所受的災難。……我憋得心慌,我憋得難受,我痛不欲生,我死不瞑目。”這就是為什么驢老二強烈地宣稱自己有話要說。而且,相信讀者也不會把這些話看作僅僅為為驢而說。小說中寫到的很多鄉村老百姓的形象,這里無暇細說。不應該遺忘的,恰恰是他們的苦難。最應該表達的,恰恰是他們心中的不平與悲憤。
“知青”是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的產物。記錄它,記錄那個歷史時期,知青文學是有過貢獻的。然而,不可否認,它也可能產生偏頗。因此,《驢老二有話要說》這樣的作品,作為一種反撥,作為一種別開生面的不同敘述,也是有著巨大的價值的。我們并不是要簡單地以一種敘述去取消另一種敘述,而是包容他們的共同存在。其理由與意義,正如林達的《掃起落葉好過冬》一書中的一段話所說:“雙方都是有偏重的,都不是全部事實。而把兩邊的表述合起來以后,那個兩邊都有正確之處的復雜而糾葛難纏的歷史事實,才是真正的美國南北戰爭史。今天的人們,越來越意識到,重要的是容許雙方都做出正確的表述。否則,歷史的記述是不完整的。”
責任編輯常智奇
黃江蘇1983年11月出生于湖南,現為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