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金風來,地上黃燦燦一片,近看是農民在曬黍米和谷子。一個小販推著小車,小車上蹲了個鐵皮爐子,爐子上坐一鍋黃面窩窩,熱騰騰地冒著氣兒。那股新糧特有的香味,引得路人放慢了腳步,眼睛跟著那熱氣轉。新秋,新黍,誰忍得了這個引誘呢。咬一口粘牙的黃面窩窩、黃面切糕,真是香不醉人人自醉。
第一次嘗到黍米窩窩,還是在黃土高原窯洞里,我是去參加什么運動吧。吃住在一位大娘家,她渾身上下干凈利索,一身青布褂子,頭上頂一方青布帕子,寬大的褲腳束在青布綁腿里,來去如風。當她告訴我她叫樊梨花時,我們一齊笑了,這名字和京劇里一個武旦的名兒一個樣。天不明,我的床頭就挺啪挺啪有節奏地響起來,我只管迷迷糊糊地睡著,有時微睜開眼,看到窯洞的土壁上晃動著一朵黃花。這點亮光和這清脆的啪啪聲,又把我推進夢鄉。雞叫三遍,我才醒過來,爬起來一看,大娘的織布機上已織成一大溜布。每晚,山村里總要開會到深夜,大娘永遠不會離開會場,總要點著松明和我一起回到窯洞,待我鉆進被窩才走。
這里是黃土高原,連綿的黃土高坡,家家住的都是窯洞。遠看,坡頂上種著黍米、玉米和高粱。窯洞就開在莊稼地下方,將土坡朝陽的一面劈開,縱深向里掏出窯洞,因洞頂呈拱形,無須用梁檁支撐,不會塌下來。窯洞外面留出一片地就是庭院。有的人家把一座山坡從當中挖下去,再朝四面的土壁上掏窯洞,成了個四合院。據說,有外地人走在山坡上,以為是一片莊稼地,冷不防一腳踩空,掉下了陷阱,摔壞了腿。每次我獨自出去,大娘總要囑咐我當心。
大娘家有兩孔窯洞,她和女兒住在隔壁的窯洞里。我住的窯洞很深,門口置一架織布機,后面盤了一個大炕。窯洞拱形的壁上用當地的黃膠泥抹得平滑光亮,地上也抹得很光。洞口安了兩扇木門,旁邊還開了一扇小窗戶,裝上木格窗欞,糊著白綿紙。白天,窯洞里還挺亮堂。閑暇時,女兒紡紗,大娘織布,我看書。我鬧著要學紡紗,大娘讓女兒教我。一手搖著紡車,一手捏著已搓成捻子的棉花,在錠子上拉長。初紡時,紗拉得不勻,一會兒粗一會兒細。大娘笑著說:“比我當閨女時還強!”
秋天黍子熟了,沉甸甸的像狼尾巴,一直拖到地上。婦女們用鐮刀頭把一束束黍子齊下,放到場院里曬,用碾子碾成米,隨風揚去殼,一堆圓滾滾金燦燦的黍子就可以拿到磨上去磨了。一顆顆黍子看上去有點像小米,但細看一下,顏色淡黃,比小米大比小米圓,也比小米粘,又叫粘糜子。所以,此黍非彼粟也。粟者,小米也;黍者,黍米也。在南方人嘴里粟黍不分,我也是到了西北,才分清的。黍米磨成面后,大娘先用熱水和成團,再捏成一個個小窩窩,放在一張張剪成圓形的葦葉上,上屜蒸。一陣陣熱氣冒出時,就帶出了甜香味,待到揭開屜,整個窯洞都熏香了。每次揭屜,大娘總要先讓我嘗幾個。一個窩窩托在手里,咬一口,牙就粘住了,比四川的賴湯圓還要粘上幾分呢。
大娘對我真是親,也不知道怎么親好了,她從不連名帶姓地叫我,更不叫我名字,而是自己創造,喚我秀麗。在陜北山區,地少水少,日子還是挺艱難,可大娘總有辦法做些新鮮的吃食。挖來野韭菜,就做韭菜合子,挑來薺菜就和上粉條包雜面包子。再沒什么新花樣子,紅薯面用開水燙了,和成團,在一個土制的壓條機上壓成圓長的面條似的東西,叫饸饹,在鍋里煮熟了,撈在碗里,面上澆點香醋和辣椒醬。別人碗里此外什么也沒有了,可大娘不知從哪里弄了點兒香油,給我的碗上滴上幾滴,這叫那個香呀,到現在也忘不了。
新黍的糯香,讓我這個南方人從此愛上這種北方的吃食。黃面窩窩,玉米面饃饃,成了日常不可或缺的食物。人家聽了很奇怪,怎么一個生在長江邊的女子,在飲食上完全入了北方籍,我也不清楚是什么緣故。也許是它獨特的味道,也許是它的粘香讓我聯想起江南的糯米湯圓和年糕吧。在陜西和內蒙交界的地方,在蒙族兄弟的帳篷里我也嘗到過黍米,不過是炒熟的,放在小碗里,沖上滾熱的奶茶。圓溜溜的黍米先飄在乳白色的奶茶上面,吸飽了奶汁就沉到底下。等喝完了奶茶,再吃黍米,又香又甜。
大娘家窯洞下面就種著谷子和黍米,不怕旱,種子落到石頭縫里也會長出苗來。從高高的山坡下到谷底,有一條河,河床很寬,河邊有許多大石頭,都是從山上沖下來的。她的女兒叫邦絲,是個紅臉蛋的女孩子,天性快樂,我們常常提一桶衣裳到河邊去洗。上坡下坡要走很遠的路,大娘總給我們包上一兜小米窩窩和兩根咸蘿卜,邦絲知道我喜愛黍米窩窩,就拿上兩個。那黍米窩窩冷了就像北京的切糕,咬起來很筋。
那天我們洗完了衣裳,坐在石頭上吃窩窩,從山坡上跑下來一條褐色的大狗,在我們的背后直轉悠,我也沒有在意,邦絲掰了一塊窩窩扔給它,它好不客氣地一口就吞下了。等到它涉水朝對岸跑去,邦絲才問我見過狼沒有,我說沒有,她說那就是狼,我說怎么跟狗一樣,她說,你沒聽過娃娃們唱谷子黍黍狼尾巴嗎?狗尾巴有那么長嗎?我才驚恐地朝河對岸看去,那狼拖著蓬松的長尾巴朝山坡上跑,倒真像沉甸甸的黍米穗穗。這是我第一次和狼這么近的遭遇,以后每當我看到待收割的黍米穗和谷子穗時,總會想起那條狼和它那長長的尾巴。
多少年后,遠離了陜北的黃土高原,遠離了待我如親閨女的樊梨花大娘和她的女兒邦絲,在京城的東北面,在遠離鬧市的鄉間,又聞到新黍香,又嘗到了又粘又香又甜的黍米窩窩,怎叫我不思緒萬千。樊梨花大娘腰板還那么挺直嗎?邦絲妹妹怕早已嫁人,她們和面搓窩窩時還會想起那個喜愛黍米窩窩的江南女子嗎?
責任編輯苑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