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中謠諺絕不傳

元代詩人元好問有首論詩絕句，頗有名，詩曰：“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詩中傳遞出的自是對那種孕生于泥土深處，天然率真、不事雕琢的詩風(fēng)的呼喚。每每讀到或者想到這首論詩絕句時，都不由想到家鄉(xiāng)關(guān)中一些已經(jīng)或?qū)⒁^跡的謠諺來。那些一句半句、一則半則既像民謠又似諺語的俚句俗語，如同一粒粒破碎的語言化石那樣，現(xiàn)時也只保留在五、六十歲以上這個年齡段的人們的記憶中、口頭上了。茶余飯后偶爾被提及，或在夢里醒后被想起，于是，一段似乎消隱許久的歲月的畫面，便又會突然復(fù)活并清晰地呈現(xiàn)眼前。

“暑假回家放下書，上樹挑水灌黃鼠”

這句謠諺，將鄉(xiāng)里孩子暑假間的諸種生活情態(tài)勾摹得活靈活現(xiàn)。有趣的是，這其中的“暑、書、樹、水、鼠”五個字的讀音，在普通話中，聲母都是“ｓｈ”。可是一旦說到上述這則謠諺時，家鄉(xiāng)人既不將這五字用自己的方音讀出，也不用普通話的語音去讀，而是改用關(guān)中南部長安一帶的方音去說，即將“暑、書、鼠”讀做“ｆù”，將“樹”讀做“ｆū”，將“水”讀做“ｆèｉ”，這以來，便讓這句原本平常的謠諺，陡然增添了幾分幽默調(diào)侃的韻致。

調(diào)皮孩子上樹，大多都是為了掏鳥掏蛋摘果子，這里不說了，單說“擔水灌黃鼠”吧。

黃鼠，即一種田鼠。由于毛呈黃褐色，才被鄉(xiāng)人稱做黃鼠。現(xiàn)時，即使鄉(xiāng)里的孩子，大約也很難看到這種小動物了。但在四、五十年前，它卻是墳頭地坎兒常見的寶貝。黃鼠自然屬鼠類，但卻不像家鼠那樣灰不溜秋、尖嘴尖腦、賊眉賊眼，它也沒有老鼠那樣的潛匿人家、偷吃偷喝、咬衣咬物、禍害主人的瞎瞎名聲。黃鼠生長在野外，以草跟散落在地上的植物種子為食。噢，對了，它的模樣兒及個頭，都酷似松鼠，皮毛顏色也仿佛，只是不如松鼠毛那么長，尾巴那么蓬松碩壯罷了。黃鼠也有一雙大眼，目光有神而又和善溫馴。捉回來，極易馴養(yǎng)，只需稍加調(diào)教，便能做出各種人一樣的姿勢來，讓人特別是孩子們喜愛。

每到麥罷，孩子們便會三兩相約，自水井，水窯或澇池內(nèi)取上大半桶水來，用扁擔或锨把镢把抬著向目的地趕去。黃鼠，大多在墳地打窩，也有在稍高點的田坎地畔兒旁打窩的。在墳地打窩，一是因土層磁實，不易塌陷；二是墳下有穴，空間大，打通了，會省卻許多力氣；三是墳地多半墓草萋萋，窩門隱蔽，且容易找到自己最愛吃的一種叫黃鼠草的食物。這草，莖桿纖細，葉呈條狀，開小黃花，如將莖或葉掐斷，便有乳白的汁液滲出，這是黃鼠的至愛。灌黃鼠第一步先要找窩，而且要尋那些洞口有新土爪跡的洞。第二步便是將抬來的水，慢慢自洞口灌入。此刻，便千萬要看仔細了，如果水冒泡兒，就說明黃鼠正自洞內(nèi)向上爬逃，待它一露頭，瞅準后，一把抓出，放入有蓋的籃子里或是小陶罐里；如果不見冒泡兒，便需再灌，還不見，就說明要么它此刻并不在窩內(nèi)，要么說明它的窩構(gòu)筑巧妙，不是一半桶水就能讓它就范的。但大多時，都不會讓人失望的。

捉來了黃鼠，便得喂養(yǎng)管理，甚至下點功夫去替它打扮。譬如一只小巧的有一孔可隨時開啟的小門的籠子啦，一只小陶罐啦，或是用竹掃帚棍兒截成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兒，然后用線繩穿起來的項圈啦，等等。還得給它準備吃的東西，首選的當然是黃鼠草。那季節(jié)，這草是很容易采得的。當然，人吃的菜葉兒，不用說，更是它以往很難品嘗得到的美味了。接下來便是調(diào)教它學(xué)本領(lǐng)。常常是將它自籠子或罐內(nèi)用韁繩提出，放在地上，然后往上一抖韁繩，嘴里喊著“爪兒！爪兒”地讓它站起來，用不了幾次反復(fù)，它一聽口令就會馬上站起，前兩足合抱，如同作揖行禮一般，看著特別有趣。一旦跟你熟了，它還會時不時發(fā)出吱吱的叫聲，似在唱歌，又像在向你訴說什么，蠻可愛的。最后還得注意它的安全，別讓家里的貓狗傷著了它。

但讓我至今憶及，仍忍不住暗暗發(fā)笑的，還是這句謠諺著意被添入的長安風(fēng)味極濃的讀音。

“螞蚱咋咋咋，要吃北瓜花”

這是家鄉(xiāng)又一條快要被人遺忘的謠諺。

螞蚱，即蚱蜢的俗稱。蚱蜢的種類大約不少，就我所知，以蝗蟲、禿螞蚱、叫螞蚱、鐵桿兒螞蚱為多見。蝗蟲，名聲很壞，不必說了。禿螞蚱，是那種有著尖銳的三角形腦袋，身子細細的螞蚱，模樣兒既丑，又無別的什么特異的本領(lǐng)，自不會受人寵愛。而叫螞蚱就不同了，他身軀肥碩，特別是常常會挺著一只飽滿的肚子，翹翹的屁股；四肢關(guān)節(jié)也異常分明，特別是后兩肢，呈倒“Ｖ”字型撐地，充滿彈力，但有風(fēng)吹草動，它便會子彈一樣彈射開去。叫螞蚱圓圓的腦袋上，兩邊各有一只大大的眼睛，由透明的外殼包裹著，想必一定既安全又好使的。家鄉(xiāng)的孩子喜歡將它捉來玩，除了它的樣兒憨實，顏色嫩綠可愛外，便數(shù)它的叫聲了。那聲音咋咋咋地，如同竹板頻頻擊打，清脆而又悅耳。在夜晚，在白天，將圈它的竹籠兒往檐下或葡萄架上一掛，那里便會不時響起它的歌聲，樸實明快，聽來讓人神清氣爽。

暑天，是叫螞蚱生長的旺季。它的憩息地，大多在長有灌木如酸棗樹叢的楞坎上，或是長有密密實實迎春花藤的墳頭上。它的行蹤無密可保，唯一原因是它有一只喜歡歌唱的大嗓門。那咋咋咋的叫聲，便成了孩子們捉它的最稱職的向?qū)А．斎唬坏┱嬗许憚樱缈吹饺说纳碛埃牭饺说哪_步，它的叫聲也會嘎然而止。你想，那只有半個指頭長短的綠色的小精靈，一旦隱入同樣綠臻臻的灌木叢中，再想找到它的身影，那也絕非易事。所以，孩子們便找來一疊薄竹板兒，縛成一具漂亮的螞蚱板兒，輕輕搖去，那響聲跟螞蚱的叫聲簡直沒有什么兩樣。聽到螞蚱板響，剛剛息聲躲禍的螞蚱們便會以為危險已經(jīng)遁去，也就跟著叫起來，這一叫，正好讓在一旁潛伏已久的孩子們逮個正著。

圈養(yǎng)螞蚱的籠子也很有講究。它多半是用黃亮的細竹眉兒或白生生的麥秸桿兒編成。形狀有方形的，甚至還有如窩牛殼、海螺殼一樣形狀的。其下，還常常墜以同樣用麥秸桿兒，小竹節(jié)兒做成的穗兒，掛著時，稍有風(fēng)吹，那穗兒悠悠地擺來擺去，煞是好看。當然，這樣的籠子，還留有可以靈活開啟的窗戶，捉來的螞蚱及供其食用的北瓜花（即南瓜花），都自這窗口放入。這銀白或淡黃的螞蚱籠掛起來，配著金黃的綢絹般的北瓜花瓣，這情景，本己如詩如畫般美妙，再加上螞蚱那清脆的叫聲，就更是賞心悅目、其妙無比了。

小時候，我也是捉養(yǎng)這叫螞蚱的孩子群中的一員，“螞蚱，螞蚱，咋咋咋，要吃北瓜花”便是常掛嘴邊的謠曲。長大后讀詩寫詩，卻從未因此而敢于忘記這兒時帶給過自己諸多歡樂和美好記憶的天籟之音。

“紅頭金背，只咬不退”

這同樣是一條值得一說的謠諺。

“頭”，“讀ｓａ”，關(guān)中方言，即頭。

謠諺說的是一種蟲子——蛐蛐。是說頭部泛著紅色，背部呈著金光的蛐蛐兒，在跟別的蚰蚰好賴的一條非常形象的標準。

暑假期間，也是蛐蛐繁衍的旺季。這時的田間草叢、檐前階下，便都成了它們的世界。特別是到了夜晚，那瞿瞿的叫聲，或長或短，或急促如繁管齊奏，或幽宛如琴箏顫動，頓時便會匯合成一場盛大的音樂演出，給院前屋后，場院樹下?lián)]扇納涼的人們，帶來難得的享受。我敢說，這天籟之音，這以天作幕悵，地為舞臺，清風(fēng)明月為布景的美妙演出，是那些慣以重金購票，去堂皇的劇院聽音樂演出的城里人很難感受體會得到的。

每當這時，便可以看到孩子們影影綽綽的身影，同時活躍在這天然大舞臺的南北東西，他們或以手電引路，或以火柴照明，緊張地翻刨草叢，翻動斷磚碎瓦，抵刨階縫，用衣捂，用衣扣，將捉到的蛐蛐兒一只只地放入小罐或自制的小土罐內(nèi)帶回家去。第二天亮，便端出罐兒，將屁股后帶箭的挑出放走，將符合上述謠諺的“紅頭金背”留下；再兩兩促對，讓它們經(jīng)一番搏殺最終決定去留。最有趣的便是這一霎了。孩子們折來一根毛毛草作引杖，伸入罐內(nèi)，頻頻逗著它們，待它們都被挑逗得發(fā)怒時，便會振翅曳尾，頻頻向?qū)Ψ綋淙ィナ剡M退，撕咬拼殺……幾個回合后，敗下陣來的一方便會掉頭逃跑，竄往一隅，而得勝的一方則會振翅發(fā)聲，瞿瞿地大叫著，宣示勝利！勝負既定，小主人們自會將戰(zhàn)敗一方淘汰，將獲勝一方留下，再找來一只，或干脆是別人的一只，去斗，去咬，去拼，直至一方肢斷翅殘，一方振翅翹尾，歡慶奪冠！

蛐蛐兒，即使是“紅頭金背”的優(yōu)良品種，同樣需主人精心護養(yǎng)，不能有絲毫馬虎。首先是住。簡易點的，至少得有一個舊的鐵皮小罐；講究點兒的，便自己用紅膠泥摻以紙漿，反復(fù)打揉，使其渾然一體，然后圈成筒狀待稍稍吃風(fēng)硬挺后，再在其上或雕刻，弄出一些漂亮的圖案來，放陰涼處讓其慢慢風(fēng)干；更講究一點的，是將青槐未成熟的果莢兒搗碎，用其汁均勻地涂抹在泥罐上，讓其最終泛出一抹淺綠色的光澤來。養(yǎng)蛐蛐，最好的罐子莫過于這種飽汲日月地氣精華的泥土所做的了。前些年，有資料講，明清代燒制的陶瓷蛐蛐罐兒，已被當做文物拍賣，那考究點兒的，已是價值數(shù)千上萬元了。由此，即可見國人養(yǎng)玩蛐蛐歷史之長，又說明斗蟲之風(fēng)自鄉(xiāng)野的玩童群體早已進入市井和成人之中了。

再說吃。好蟲子也得讓其吃飽吃好，否則，哪來勁頭去斗去拼？在家鄉(xiāng)，喂養(yǎng)蛐蛐的最好食物是西瓜子仁兒。還有用鮮辣椒角兒喂養(yǎng)的，據(jù)說吃了辣椒的蛐蛐兒更好斗狠勇，獲勝幾率更大。

養(yǎng)斗蛐蛐的風(fēng)習(xí)，如今在家鄉(xiāng)已不復(fù)再見了。但有消息說，近些年在沿海地區(qū)的大城市，卻有規(guī)模不小的市場興起，并形成了一條產(chǎn)供銷鏈條。一只小小的蛐蛐兒，動輒開價成百上千。斗蟲有無賭金尚不得知，但投入如此之巨，說一點兒賭的嫌疑都沒有，誰信？

比之城里人的養(yǎng)貓養(yǎng)狗養(yǎng)鳥，這記憶中兒時家鄉(xiāng)的小伙伴們就地取材，提黃鼠、逮螞蚱、養(yǎng)蛐蛐的游戲，實在是更有趣更環(huán)保的了。

謠諺，是鏡子。透過它，不僅可以觀風(fēng)習(xí)，判時勢，而且還可透視到生命深處的很多東西，給人以遐思回味的。

責任編輯苑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