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樹的第一個錄音機,是他剛剛上初中時父親給他買的。什么牌子的記不得了,反正樣式很土,單卡,傻呵呵的。
父親給李春樹買這個錄音機,是想讓他“把那個英語給我整明白了”。父親擔心李春樹將來高考時英語會往下拉分,盡管斗那么大的字,父親至多認識三五海碗。
不知道是因為最初的英語課程簡單,還是錄音機真的發(fā)揮了作用,李春樹在整個初一的所有大小考試中,英語成績除了一百分還是一百分。李春樹的父親就“吱兒_”喝了口酒,放下酒杯后又豎起右手的拇指,說,到底是我李德的種。完了又哈哈大笑。
除了讓父親滿意得酒量哧哧見漲之外,李春樹的英語成績還引起了鄰家女孩鐘阿香的注意。鐘阿香和李春樹同一年出生,都是十五歲,也上初一了。十幾年前,鐘家和李家就東西院住著。小學時,鐘阿香和李春樹同校,四年級時還做過同桌。到了初中,他們兩個被分到了不同的學校。
放暑假了,鐘阿香就對李春樹說,你外語咋學得恁好呢?幫我補補行啵?
李春樹抓了抓頭皮,說,學外語,那啥吧,也不用誰給誰補。上課好好聽老師講,放學看看書,再就是聽聽磁帶,跟錄音機學。
鐘阿香說,那,那把你錄音機借我聽聽行不?
李春樹的臉一下子就拉長了。他白了鐘阿香一眼,說,讓你媽給你買唄。
鐘阿香低了下頭,說,我媽她,行了,你不借就不借唄。
鐘阿香說完就轉(zhuǎn)身往外走,與下班回來的李德走了個對面,但她卻沒打招呼。
李德看了眼阿香,又看了眼兒子李春樹。他說,咋的了阿香?春樹欺負你了?
鐘阿香說,沒咋的。邊說邊往外走。
李德說,吃完飯再走吧阿香,我這就做飯。春樹,你把爐子引著。
鐘阿香已走出了院門。
其實,如果放在一年以前,別說鐘阿香只是管李春樹借錄音機,凡是李春樹有的,他就是白送給鐘阿香,他也不會有半點心疼的。他之所以不把錄音機借給鐘阿香,是因為他在生父親李德和王淑榮的氣。
兩年前,王淑榮的丈夫,也就是鐘阿香的父親因病去世。這之后,李德一家三口就經(jīng)常照顧一下王淑榮和鐘阿香這對母女。每當家里做了點好吃的飯菜,李德的妻子就說,春樹,快,給阿香端一碗過去,麻溜點,看別涼了。而天氣漸漸轉(zhuǎn)涼時,該掏掏火墻子和炕里的煙灰了。李德就換上套舊衣服,一手拎著瓦刀、一手拿著泥抹子去了鐘家。母親不讓李春樹去,說,你回來,回來,埋汰。李春樹還是去了,里屋外屋地跟著轉(zhuǎn)悠,分不清是幫忙還是添亂。作為回報,鐘阿香遠在上海的爺爺和伯伯寄來食品和文具時,王淑榮也會分出一半給李春樹。李春樹的母親身體一直不好,李春樹過冬的棉衣和棉褲,王淑榮就幫著給做了。一年后,也就是李春樹有了那個錄音機前不久,李春樹的母親也去世了。李春樹就對鐘阿香說,你爸沒了,我媽沒了。鐘阿香嘆了口氣,說,我爸對我可好了。李春樹說,我媽也可稀罕我了。
就在鐘阿香借錄音機的前一天晚上,李春樹回到家時,正趕上父親李德在和鄰居張奶奶談論著什么。見李春樹回來了,李德和張奶奶就都閉上了嘴。后來,李德說,春樹,你陪你張奶坐一會,我去做飯。說完就去了廚房。張奶奶拉過李春樹的手,說,這孩子都長這么高了。然后又問,春樹啊,想你媽不?李春樹點頭,說,想,咋不想呢?張奶奶說,好孩子。又說,阿香她媽對你好不?李春樹說,好,咋不好呢?張奶奶笑了,說,你看這樣好不好?讓阿香她媽過來給你當媽。李春樹猛地把張奶奶拉著的手抽回來,你說啥?李春樹大聲問,你剛才說啥?張奶奶雙手捂著胸口,穩(wěn)了穩(wěn)身子和呼吸,說,春樹,你也不小了。你爸一個人拉扯你不容易啊,阿香她媽養(yǎng)活阿香也難。我也是為了你們兩家好,我尋思讓你爸和阿香她媽那個,走到一塊。這不挺好嗎?老太太還要往下說,李春樹的臉已脹成了豬肝。好你媽個蛋!李春樹罵開了。張奶奶差點背過氣,你這孩子咋不知好歹呢?邊說邊往外走。李春樹還想罵句什么,李德從廚房出來了。李德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張奶奶,他張了張嘴巴,但什么也沒說。
李春樹承認鐘阿香的媽媽王淑榮對他真挺好,但讓王淑榮做他媽媽,那他是一千個一萬個不同意。我有媽媽,我媽媽死了,但她仍是我媽媽。李春樹這樣想。
張奶奶被氣走之后,李德除了說了句吃飯吧,就什么也沒跟李春樹說。李春樹想,今后我再也不能跟阿香玩了,誰讓你媽要給我當媽呢?正是出于這種考慮,李春樹沒把錄音機借給鐘阿香。
李春樹沒把錄音機借給鐘阿香,但這個錄音機卻很快就報廢了。
事實上,李德剛給李春樹買回這個錄音機的時候,李春樹就一直想看看它的內(nèi)部構(gòu)造和工作原理。但他又怕拆開后組裝不上,影響學習英語,他就遲遲沒有動手。如今放暑假了,有的是時間,拆開后今天裝不上還有明天,明天不行還有后天呢。李春樹就把這個錄音機拆卸開來了。結(jié)果一整個暑假,只要李德不在家,李春樹就悶頭在家組裝錄音機,但每次組裝完畢,都要多出一堆螺絲、彈簧、皮帶這類零件,錄音機也就不出聲。初二就要開學時,有一天李德提前下班回到家,正趕上李春樹在那忙活呢。李德把拆得七零八碎的錄音機劃拉劃拉扔進了垃圾箱,然后只差一分貝就得將李春樹的腦袋罵腫。
李德你舞馬長槍地干啥呀你?王淑榮在李德越罵越氣要動手揍李春樹時正好下班路過。你別嚇著孩子。王淑榮邊說邊緊走幾步進了李家。
好好的錄音機讓他拆巴稀碎,他不是欠收拾是啥?李德氣喘吁吁地說。
那你也不能真打他。王淑榮說。
沒等李德說什么,李春樹搶先開了口。他對王淑榮說,你少在這充好人,俺家事兒用不著你瞎操心!
這下子李德真生氣了,隨手操起一根板條就抽李春樹。李春樹閃身躲開,然后幾個箭步就沖出了屋門和院門,把王淑榮的呼喊(春樹!春樹)和李德的咒罵(有種你就別回來)遠遠地拋在了后面。
第二天中午,在同學家呆了十六七個小時的李春樹又偷偷溜回了家。進了院子,他就聽見王淑榮說,你倒是再去找找呀!這孩子別真出點啥事。
李德啞著嗓子說,該找的地場全都找了。這小子隨我,犟種一個,又犟不到底,我約摸他今兒個就能回來。
李春樹本來因為王淑榮出現(xiàn)在他家氣得直咬后槽牙,可聽了父親李德這句話,他又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接下來,李春樹又聽見王淑榮說,李德,我也想了挺長時間了,咱倆的事,我看就這樣算了吧。孩子反對,自然有他反對的道理。咱們不能光想著咱倆,不管孩子咋想。
李德說,那,那啥。
王淑榮說,昨天,我也跟俺家阿香透了點風。你猜這小妮子說啥?她說,你再嫁人是你的權(quán)利,但你別指望我管那個人叫爸。完了她就抱著他爸爸相片哭。李德,咱倆的事,就這么的吧。
李德長嘆了口氣,說,這么的吧。又說,現(xiàn)在這孩子呀!
心花怒放的李春樹急忙退到院門外,裝做剛回來的樣子,使勁推開院門,又回手哐一下把院門帶上。進了屋,李春樹憋著笑,說,爸,我回來了。
李德的臉又板了起來,說,我讓你回來了嗎?
王淑榮說,你少說一句行不?孩子不回來你急得蹦高高,孩子回來你又整這出。
李春樹就給王淑榮鞠了個躬,說,鐘嬸,昨天是我錯了,我不該罵您,請您原諒。李春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就看到了桌子上父親李德給他買的第二個錄音機,雙卡的,好像是小三洋牌子的。
李春樹初中畢業(yè)時,他的第二個錄音機遭遇了與第一個錄音機同樣的命運,拆完又組裝起來時,還是多出一堆零部件。李春樹就想,我怎么就組裝不起來它呢?真是邪了門了。
自己組裝不上,李春樹就把鐘阿香喊過來幫忙。說起來挺有意思的,這兩年來,李德和王淑榮斷了往來,李春樹和鐘阿香就又成了很好的伙伴。
鐘阿香幫著忙了小半天,也沒把錄音機組裝明白。她就抱怨李春樹,說,你有癮呀?你把它拆這么零碎干什么?
李春樹說,我可不有癮咋的。初一那年,我就把一個錄音機拆了,拆完裝不上,我爸差點揍我。
鐘阿香說,虧你還好意思說,我要借,你不借,讓我媽給我買。你也不想想那時候我家多窮!
李春樹說,要不我利用假期找個工作,給你買一個?
鐘阿香撇了下嘴,說,不用了,我媽昨天已經(jīng)給我買了。
李春樹的第二個錄音機就這么又報廢了。李德這回沒埋怨他什么,又給他買了第三個錄音機。
中考成績很快就下來了,李春樹和鐘阿香雙雙被這座城市的一所正在向國家級重點中學邁進的高中錄取,但他們二人并不在一個班級。到了高二,李春樹進了理科班,鐘阿香進了文科班,但在學習上,兩個人還是時常相互鼓勵。
到了高三下半學期時,為了更好地照顧鐘阿香的飲食起居,王淑榮把房子租了出去,又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子。
這下李春樹徹底亂了陣腳。
以前差不多天天能跟鐘阿香在一起,至少上學一起去學校,放學一起回家,李春樹也沒什么特別的感受。冷不丁這么一下子分開了,李春樹的心理就呼啦啦地長滿了野草,又干燥又綿長,隨時可能燃出一片火海。
我這是怎么了?我這是怎么了?李春樹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考試排名由以往的前十名出溜到后十名時,李春樹不再問自己了。因為他終于得出了答案,這就是他早就愛上了鐘阿香。
面對面地向鐘阿香表白,李春樹沒這個勇氣。他就挑燈夜戰(zhàn),寫了封情書,忐忑不安地郵給了鐘阿香。
鐘阿香很快就給李春樹回信了。盡管鐘阿香和李春樹一樣,在信封下方的寄信人地址、姓名和郵編處寫了內(nèi)詳二字,但通過字跡,李春樹還是一眼就看出了這是鐘阿香的回信。
李春樹一邊在心里一個勁地念叨老天保佑,一邊雙手哆哆嗦嗦地拆開信封。
李春樹就傻眼了。鐘阿香的回信,原來是將李春樹的去信連信皮帶信瓤全都退了回來。李春樹就覺得他這人是丟到家了。
這一天的后半夜,實在沒什么可干的李春樹就又把父親李德給他買的第三個錄音機拆了,結(jié)果當然還是沒組裝上。
天亮后,想發(fā)作但又強忍著怒火的李德說,祖宗啊,都什么節(jié)骨眼了!
李春樹說,爸,你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
你就別尋思我再給你買錄音機了。說完這句話,李德連早飯都沒吃就去上班了。
高考結(jié)束后,王淑榮和鐘阿香又回到了原來的家。李春樹和鐘阿香見面的機會又多了,但每次見面,李春樹都是看鐘阿香一眼就急忙溜掉。
高考成績公布了,鐘阿香被上海一所高校錄取,李春樹落榜了。
李春樹并不為落榜而如何難過。在他看來,與初戀的慘敗相比,落榜簡直不值一提。
而李德卻哭得像個孩子。他邊哭邊扇自己的耳光邊說,我咋就不給他再買個錄音機呀?我咋就不給他再買個錄音機喲?
李德正哭時,王淑榮和鐘阿香過來了。王淑榮安慰了李德幾句后,就告訴李德,她們母女二人就要遷居去上海,鐘阿香在上海的爺爺和伯父已經(jīng)給她們買好了房子。李德停止了哭泣,但仍在念叨,這孩子咋就這么愿意拆錄音機呢?我咋就不給他再買一個喲?
王淑榮和鐘阿香回家了。臨走前,王淑榮又囑咐李春樹要好好學習,復讀一年,準能考上好大學,還告訴李春樹要聽爸爸的話。
李春樹一直耷拉著腦袋。而鐘阿香只是一個勁地看李春樹,一句話也沒說。
王淑榮母女走后大約兩個小時,鐘阿香一個人又來到了李春樹家。此時的李春樹,出去散心去了。
鐘阿香把她自己的那個錄音機和寫有她在上海地址的一張紙給了李德,讓李德轉(zhuǎn)交給李春樹。鐘阿香說,李大爺,讓春樹再復讀一年,他準能考上。
第二天,李春樹回到家時,王淑榮和鐘阿香已坐上了駛往上海方向的列車。
李春樹沒有選擇復讀。李德罵了他一頓后也就隨他去了。
又過了若干年,李春樹結(jié)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這期間,李春樹從未寫信給鐘阿香,鐘阿香也沒寫信給他。
這時候的李春樹,該怎么說呢?你很難在大街的人群中一眼認出他。也或者說,你會覺得大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挺像他的。
有點意思的是,李春樹的妻子就是張奶奶的孫女。張奶奶是誰了?就是若干年前想撮合李德和王淑榮,卻被李春樹罵了個大半死的那個老太太。
后來有一天,李春樹和張奶奶的孫女因為一根雞毛也可能是一片蒜皮吵吵起來了。李春樹隨手操起桌子上一個樣式極沉舊的錄音機,啪一下摔碎在地上。
就有一張泛黃的折疊著的紙從里面蹦了出來——
……你信嗎春樹?從十五歲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可是現(xiàn)在我們必須以學習為主……我知道你有拆錄音機的癮,你會發(fā)現(xiàn)這封信的……我在上海等你,快給我來信……
李春樹雙手把那張紙團揉成了一個球,又慢慢地展開,然后把它撕得粉碎粉碎,向上一揚。
責任編輯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