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正道是滄桑

黃埔軍校女生隊

1924年5月，孫中山在中國共產黨和蘇聯的幫助下，在廣州黃埔的長洲島上創辦了一所培養革命軍人的干部學校——中國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后又改名為中央軍事政治學校，因地名關系通稱黃埔軍校。孫中山親自兼任校總理，蔣介石任校長，廖仲愷任黨代表，周恩來任政治部主任，葉劍英任教育部副主任，惲代英、聶榮臻、蕭楚女等一大批共產黨人分別擔任教官及負責各方面工作。

1926年9月初，以共產黨員、青年團員為骨干的北伐軍先遣獨立團在葉挺率領下，于湖北的汀泗橋大敗軍閥吳佩孚的主力，進而攻占武漢三鎮。國民政府遷至武漢，革命形勢發展很快。10月初，我隨蔡暢等同志一起從廣州乘船經上海輾轉來到武漢。一到武漢，時任北伐軍總政治部主任的鄧演達接待了我們，他將我分配到總政治部的宣傳科做宣傳鼓動工作。

10月下旬的一天，鄧演達親自找我談話，決定派我參加黃埔軍校武漢分校女生隊的籌建工作。他對我說：“婦女解放運動，也是革命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革命需要一批婦女運動的骨干力量，過去在廣州的黃埔我們沒有能力組建女生隊，現在條件成熟了，希望你能勝任這項工作。”當時我剛滿18歲，雖然在廣州的中山大學受過一些革命鍛煉，有一定的工作經驗，但第一次接受這樣重大的任務，心里真有些緊張。我向鄧演達匯報了自己的想法，希望得到各級領導幫助。

1927年2月，黃埔軍校武漢分校正式成立并舉行了隆重的開學典禮。女生隊招收學員195人，男生隊招收986人，我被學校任命為女生隊的指導員。當時招收的學員文化程度都相當于初中及初中以上的學歷，有些還是大學生。學員里絕大多數都是愛國的進步青年，革命熱情很高。軍校學習以政治課為主，有全校性的大課，也有女生隊單獨上的課。講課的教員大都是共產黨的優秀干部和社會名流及愛國人士，主要有惲代英、沈雁冰、許德珩等。此外，陳獨秀、瞿秋白等共產黨的領導人也都到校作報告或演講。毛澤東曾被特邀來校作《兩湖農民運動》的報告，他的演講深受廣大學員的贊賞。軍事課的內容比較簡單，主要有步兵操典、射擊教范等，但每天的軍訓操練，使女生隊的一些“小姐們”一開始真有點吃不消，哭鼻子是常有的事，后來才慢慢習慣了。

蔣介石公開叛變革命后，湖北的新軍閥夏斗寅也突然叛變投蔣，指揮叛軍攻打武漢。為了粉碎敵人的進攻，黃埔分校的學員也迅速動員起來組成獨立師，配合葉挺的第十一軍第二十四師出城迎敵。我們女生隊也奉命開赴前線，學員們陸續被分配到各師團政治部、醫院及各連隊擔負宣傳鼓動和戰地救護工作。在距武漢以西30多里的紙坊一戰，夏斗寅的叛軍經不住葉挺指揮的北伐“鐵軍”的沉重打擊，很快就被擊潰。我們女生隊的學員們緊隨部隊一路追到沙市、天門等地，沿途與男生隊的學員們一道向農村的廣大群眾宣傳革命道理，幫助他們整頓與恢復農民協會和婦女協會組織，帶領群眾打土豪、分浮財，做了許多農運工作。這次平叛西征，女生隊雖未直接參加戰斗，但全體學員仍能保持旺盛的革命斗志，白天忍饑耐熱地堅持長途行軍不掉隊，許多人腳底磨出了血泡，晚上在野外山頭冒著風寒露營，一覺醒來衣服頭發常常被露水潮氣濕透。一個多月的戰斗生活，鍛煉了我們的革命意志和承受艱難困苦的本領，為以后革命的征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6月底，獨立師勝利地結束了西征戰役，凱旋返校。這次西征雖然取得了勝利，但革命形勢卻一天天地惡化了。西征期間，在湖南長沙發生了“馬日事變”，反動軍官許克祥向工農群眾舉起了屠刀。7月15日，武漢國民政府的汪精衛與蔣介石聯手發動七一五反革命政變，至此國共兩黨合作破裂，武漢城頭白色恐怖陰云籠罩，黃埔軍校武漢分校被迫停辦。7月18日，全校舉行畢業典禮并為學員們頒發了畢業證書。此后，女生隊的一部分學員被分配到葉挺領導的第二十四師和賀龍領導的第二十軍擔任文書、通訊、宣傳、醫務等工作，這部分學員參加了八一南昌起義；一部分學員加入了葉劍英領導的軍官教導團，隨葉劍英奔赴廣州參加黨領導的廣州起義；另有部分學員被黨派往蘇聯學習。

參加南昌起義

黃埔分校停辦后，沒過幾天惲代英親自找我和彭援華（彭文）談話，向我們介紹了當前嚴峻的革命形勢，要求我們立即到部隊去工作。1927年7月20日，我們隨同林伯渠、吳玉章等人從武漢乘船前往九江，當時賀龍領導的第二十軍也正乘船趕往九江。7月26日，我們一行到達南昌，住在離江西大旅社不遠的一個小學校里。江西大旅社此時已成為南昌起義的革命總指揮部，中共前敵委員會書記周恩來和賀龍、葉挺、朱德、劉伯承等起義軍將領經常在這里開會。我和彭援華每天到江西大旅社指揮部做些文秘、勤雜工作，夜晚回小學校休息待命。那時，由于保密，我們并不知道起義的時間。起義那天，半夜里外面槍聲大作，我和彭援華聽到槍響， 趕緊穿好衣服迅速跑到江西大旅社。此時周恩來正和起義將領站在旅社門口的臺階上向部隊講話，我看到林伯渠、吳玉章等領導也在其中。賀龍下達了各項命令后，林伯渠馬上找到我們，要我們和第二十軍軍部衛生隊的同志一起去前線搶救傷員。那一夜我和戰友們極其興奮地來往穿梭在各處戰場間，一邊做宣傳鼓動工作，一邊搶救傷員運送彈藥，什么工作需要人，我就主動做什么。戰友們互不相識，但見面后親如一家，不論干什么，不論是誰的命令，只要是為起義的勝利，我都冒著生命危險認真執行。天亮后，起義勝利了，鮮紅的軍旗飄揚在南昌城頭，大街小巷到處是起義的將士們，大家見面后相互祝賀，熱烈擁抱，場面感人。南昌城里的老百姓也都出來敲鑼打鼓，放鞭炮，共同慶祝起義勝利。

千里轉戰贛閩粵

8月1日上午9點，起義部隊成立革命委員會，周恩來、李立三等25人任委員，譚平山任主席，吳玉章任秘書長。革委會下設前敵委員會，周恩來任書記，賀龍任起義軍總指揮，劉伯承任參謀長，郭沫若任總政治部主任，葉挺任前敵總指揮。革委會決定起義部隊撤離南昌到廣東聚集力量，擇期發動第二次北伐。

8月2日，由聶榮臻、周士第率領第四軍第二十五師的兩個團趕到南昌。參加南昌起義的部隊有周士第的第四軍第二十五師、葉挺的第十一軍的兩個師、賀龍的第二十軍、朱德的軍官教育團和第九軍的三個連，共兩萬余人。部隊集結后，于8月3日起開始撤離南昌，以朱德為先遣司令，浩浩蕩蕩地踏上南下廣東的艱難征途。

南下途中意外不斷發生。8月4日，第十一軍第十師蔡廷鍇部行至進賢時突然脫離指揮，率部轉往浙江，給部隊帶來極大的損失和傷害。8月7日，中共黃埔武漢分校的黨委書記陳毅帶少數校友在臨川趕上起義部隊，使我們又有了一次驚喜。后將第四軍第二十五師劃歸葉挺的第十一軍指揮，陳毅留在第二十五師工作。

我們黃埔軍校女生隊有近30位同志參加了南昌起義，成為人民軍隊創建時的第一批女兵。我和彭援華、胡毓秀被周恩來留在了總部參謀團，其余的都被分配到各戰斗部隊里作宣傳、救護工作。

部隊南下時，正值三伏天氣，烈日當頭。我們每個女兵身上都背著自己換洗的衣服和軍毯。身體強壯的女兵，如我們稱之為“四大金剛”的楊慶蘭、譚勤先、陳覺吾、王鳴皋等人，身上還都背著步槍，子彈袋里裝滿了子彈。乍一看，人們簡直不敢相信這些身著軍服、全副武裝的士兵竟是些20歲左右的女孩子。

楊慶蘭是隨陳毅一起在臨川追上大隊的。當年只有17歲，是我們這些女兵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她年齡雖小，但臂力很大，槍法又準，大家對她的勇敢和射擊技術十分欽佩。在南下的路上，是她從戰場上背下了腿部負傷的陳賡，當時陳賡只是第二十軍的一個營長。還有王鳴皋，她的身體瘦長，腳是纏過以后放開的，可是她卻很能吃苦耐勞，行軍中數她背的東西多，什么苦事都搶著干。

我們的行軍生活十分艱苦，每天走上百十里路是常有的事。因為我們在軍校里受過半年的訓練，長途行軍開始倒不覺得吃力，只是因為天氣炎熱，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十分難受。沒過幾天，我們的腳上大都打起了水泡，臉上的皮膚也被太陽曬成了紫銅色。行軍途中，偶爾遇見一條路旁的小溪，大家忙從腰間取出茶缸痛飲一番。由于白天過度疲勞，晚上宿營時，不論什么場合我們都能呼呼入睡。有時睡在露天里，有時睡在草垛上，那時能找到一塊門板睡，就是莫大的享受了。

在南征途中，我奉命兼作革委會的機要通訊員，領導發給我一個有四方玻璃罩的煤油燈，每天在警衛戰士護送下，由我將革委會的文件送到前委駐地，再由前委帶回戰報和信件。晚上送信全靠這盞馬燈照亮走路。

8月6日，起義軍占領臨川（現在的撫州），全城各界群眾集結在大道兩旁熱烈歡迎我們，老百姓在路邊還為部隊準備了涼棚和茶水。中共臨川縣委即時召開黨團員大會，號召動員工人糾察隊和農民自衛軍參加起義軍。臨川中學有300多名師生報名參加了朱德領導的第九軍，工人糾察隊和農民自衛軍的數百人在李井泉的帶領下，也加入到起義軍的行列。

起義軍在臨川休整了一周，于8月12日揮戈南進，經過宜黃、廣昌直指瑞金、會昌。這時蔣介石派嫡系錢大鈞部兩個師加兩個團共9000人，從贛州趕來，在瑞金、會昌一帶設防攔擊我軍。其前鋒兩個團已進駐瑞金以北30里的壬田市。指揮部決定賀龍的第三師劃歸朱德指揮。8月25日，朱德率領第三師一個營，在壬田與敵兩個團展開激戰，其主力部隊在賀龍率領下及時增援，一舉擊潰敵軍，乘勝攻占瑞金。隨后，起義軍又揮師南下，于8月30日凌晨進攻會昌。先遣司令朱德和第三師師長周逸群、黨代表徐特立率教導團（團長侯鏡如）與敵4個團展開拉鋸戰，戰斗打得十分慘烈，雙方傷亡都很大。等葉挺率領第十一軍主力從側后包抄敵人，發起總攻，才使敵軍全線崩潰，起義軍一鼓作氣追出30余里。此仗錢大鈞部傷亡和逃散者約6000人，他只帶著不足3000人，退往廣東。這是起義軍在南征途中取得的最大一次勝利，繳獲了大量的槍支彈藥和物資。我們總部參謀團的3個女兵和機關人員一樣，也都在行軍時身上背了好幾桿槍。雖然很疲勞，但大家個個歡欣鼓舞，士氣高昂。

八月的江西，酷熱難當，起義軍暑天行軍生病得“火痢”的甚多，一路上掉隊減員很大，又經壬田、會昌激戰，傷病員增加到近千人。當時參加傷病員護理工作的大都是黃埔軍校女生隊的學員，她們在學校時曾受過這方面的訓練。為了便于運送傷員和物資，指揮部決定，改走福建的汀州（現在的長汀）、上杭沿汀江乘船南下。9月5日，我們長途行軍，越過閩贛邊境的武夷山，進入汀州。部隊在汀州休整了3天，幾百名傷員安置在傅連主持的教會醫院治療。周恩來與彭湃帶1個團乘船先入上杭打前站，起義軍隨后跟進。9月19日，起義軍進入廣東并相繼占領三河壩。由于三河壩位于汀江、梅江、潭江的交匯處，戰略地位重要，起義軍決定由朱德率第十一軍二十五師和第九軍教育團約4000人留守三河壩（起義失敗后，朱德率這支部隊最終上了井岡山），主力約6000人由周恩來、賀龍、葉挺、劉伯承等率領，從大埔乘船，經韓江而下，直奔潮汕。23日攻占潮州，24日攻占汕頭。正當起義軍在潮汕地區整頓發展時，地方軍閥李濟深、黃紹等率領重兵包圍了潮汕。不久，起義軍在揭陽兵敗失利，10月1日撤離潮州。在部隊撤出潮州時，被分配到地方郵局工作的胡毓秀、王鳴皋、譚勤先等幾位女兵未能隨隊撤出，后在當地群眾的掩護下，輾轉去了上海。此時周恩來病重，第二天前委機關撤到普寧縣境的流沙。起義軍領導在流沙召開了重要會議，決定非戰斗人員就地疏散，由當地農友做向導，分別向海邊撤退，再轉赴香港。其他人員繼續率起義軍殘部向西轉戰海陸豐地區，周恩來堅持隨軍行動。不料起義軍在湯坑遭敵重兵截擊，戰斗中傷亡很大，許多同志犧牲了，部隊大部被打散，前委決定分頭突圍，暫去香港集合。葉挺、聶榮臻、楊石魂等保護著周恩來，從陸豐的甲子港乘一小木船渡海到香港。我作為前委機關的非戰斗人員，與林伯渠、郭沫若等一行從流沙轉道神泉港，后乘帆船于10月7日抵達香港。黨派張太雷在香港接應我們，不久隨部分前委領導從香港轉抵上海，投入新的戰斗。

黃埔軍校女生隊參加南昌起義的戰斗歷程，是中國婦女解放運動史上光輝的一頁。事已相隔80年，但我每度憶及往事仍舊感慨萬端。我時常懷念當年在武漢黃埔軍校女生隊的學習生活，懷念曾經和我朝夕相處、共同戰斗的女兵戰友，懷念參加南昌起義的戰斗經歷，無限深情地緬懷當年領導我們革命戰斗的杰出領袖，緬懷那些為人民軍隊的創建、新中國的誕生而英勇犧牲的革命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