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那一邊的肚子

不知是不是懷著孩子的時候經常餓著肚子，孩子現在都不吃奶#65377;阿芬的兒子11個月大，但個子小小的，別人都說他像只有6個月大#65377;他會在媽媽不留神的時候噎住，臉變青了，醫院不知進了多少次#65377;在狹小但打理得桌明幾凈的房子里，她回想自己是怎樣走過來的#65377;

有孩子的窮肚子餓得打鼓

在廣東一個農村，小女孩阿芬忙著洗衣服#65380;種田#65380;養豬#65380;拾牛糞#65377;她也想回學校去升小學六年級，但祖母大喝一句:“你要念書?噢，那我得找人家借錢去!”于是誰也沒話說#65377;

她不是那種心比天高的女孩#65377;12歲出縣城去當服務生，天天哭著想家，過了一個星期，爸爸為了幫補家計去開車，竟出了車禍，阿芬又回家去下田#65377;兩年后叔叔把她帶到深圳給親戚打住家工，每日待在主人家里干活，甚少出門也沒有交朋友，外面燈紅酒綠的大城市與她無關#65377;

她的世界原來只有鄉下老家和深圳的老板家，但在她19歲那年，一個男孩子闖進她的世界#65377;在回鄉的巴士上她打盹剛醒來，不知身處何地，就問了一下坐在身旁的阿城:“現在到哪里了?”他們就這樣談了起來#65377;當了兩個月談電話的朋友，他們開始在深圳約會#65377;

阿城是香港來的，一開始便告訴她:“我欠銀行3萬元卡數#65377;”他當修車學徒，得先去學車，就借了1萬多元，再加上一些微薄薪金無法支付的生活費，高昂的利息使債項愈堆愈大#65377;她沒有被這個嚇倒#65377;

兩年后他們結婚，都是東拼西湊，婚紗是嫂嫂送的，床板和被是她自己買的，車子是丈夫向老板借來的，就連一圍桌子吃飯的錢都是靠當天工錢付賬#65377;

好消息是，一年后他們終于分到公屋，拼湊著別人送的東西和月供的家具，總算有個自己的家#65377;她原本是打算獲得單程證后才生孩子的，但卻在結婚三年后的2006年意外地懷孕#65377;

2007年2月1日，這個日子她死也會記著#65377;那時她肚里面的孩子愈來愈大，政府告訴她和一些還沒有身份證的女人，由2007年2月1日起，生孩子的費用將要由當時的二萬元升至三萬九千元#65377;

結婚時那幾只金器都典當了，她沒有身份證不可以找工作，阿城在修車房的工作很不穩定，有時失業#65377;他們兩口子真的曾經只剩下十多元，連當晚有沒有飯開，第二天有沒有錢去搭車上班也成問題#65377;

六神無主的時候，阿芬曾打給婆家，怎料她婆婆就說:“你不要跟我說，說了更煩!”公公就說:“要四萬元呀?你們如果問銀行借，跳樓也還不到啦，回內地生啦!”

她心想:“怎么會這樣，這是你們的孫兒啊!”也不是沒有想過回去生，但她想，我嫁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孩子是香港人，為什么要回去生?而阿爸又不許，說回娘家生不吉利……

沒有辦法就想死#65377;從窗口望下去，想，不如跳下去吧，但她摸摸肚子，天啊，跳下去肚子爆開，會死得很恐怖……從不抱怨的她也流下淚來#65377;阿城也被壓得透不過氣來，精神極度緊張#65377;

還有，生孩子的三萬九千呢?她娘家愿借出一萬，阿姑借一萬五……但還是不夠#65377;最后阿芬遇上一個大恩人，他一口氣借了三萬九給她，還讓她不用急著還，她除了感激，什么話也說不出來#65377;

在一條邊界上苦苦掙扎

大腹便便的她仍是要回鄉續證的，那時她肚里的孩子七個月大#65377;香港政府為了不讓沒有香港身份證的內地人來生孩子，入境署就開始禁止沒有在醫院預約及付錢而看來懷孕7個月或以上的內地孕婦入境，無論她們是否香港人的妻子#65377;阿芬回來的時候就真的給入境處職員抓個正著#65377;

“太太#65377;你不合資格過境#65377;你的肚子這么大，又沒有交錢#65377;”然后把她和阿城分開在兩個房間里問話#65377;

“我要回家不可以嗎?我丈夫在哪里哪就是我的家#65377;”阿芬說#65377;

“太太#65377;你不合資格過境#65377;”

“我沒有犯法，為什么我懷了孩子就不讓我回家?”翻來覆去的審問，阿芬開始焦急了#65377;

但她同時比鋼鐵堅韌#65377;她堅持:“我要見我老公!”這是一個素臉#65380;穿著家常衣服#65380;說話帶點鄉音#65380;頂著大肚子的“內地女人”，和一大班穿著紀律部隊制服#65380;體魄強壯的入境處人員的抗爭#65377;

他們就這樣折騰了五個小時#65377;那時阿城一直跟“準來港婦女關注組”的社工通著電話，社工讓他們堅持，不要走，同時給他們找議員幫忙，但議員的電話很久才打通#65377;

找上議員后，他們不知談了些什么，入境處人員的臉色就變了，把阿城拉到一邊，說現在可以了，但得先看看他的銀行戶口，夠錢才給他過#65377;

入境處不是省油的燈，他們給阿芬發的證只有七天(平時是三個月)，她得在這幾天內去醫院交錢，帶來收據再來過關，他們才會給她發余下的八十多天#65377;

回來后改在離家較近的屯門醫院交了錢，而三萬九就像短途旅行團一樣只包三日兩夜，如果你肚子作動待在那里三天還生不出，請支付每天三千三百元住院費#65377;那天阿芬突然流血，不知是什么事，只能打電話給姊妹商量#65377;為怕那三千三，她決定忍，在家里痛了一整天才匆匆忙忙地入院#65377;一入院醫生就說，子宮已經張開了，立刻要生了#65377;生的時候阿芬沒吭一聲，多么痛都只是猛力抓著鋼鐵扶手#65377;

生活的味道這樣苦澀

但這個故事還未完#65377;那小男孩一出世就不肯吃東西，阿芬強忍著傷口的痛，帶著寶寶不停進出醫院#65377;他會無聲無息地從鼻子里把奶噴出來，嗆得小臉變藍，眼睛翻白，要及時給他拍背#65377;就是這樣無聲無息，連上個廁所雙眼也不可離開他，阿芬繼續活在壓力底下#65377;有一次寶寶又嗆著了，她嚇得全身發抖，想他這回是死定了#65377;她哭著拍打寶寶的背，最后他叫一聲，吐一下，才又回到人間#65377;

帶一個初生孩子不是一個人可以應付的，阿城和她輪班去睡，有次外面刮著風，寶寶又發病，他們帶寶寶去看醫生，阿城就因請這么一天假給解雇了#65377;初時阿芬一個人實在不行了，他們就在慈善機構的育兒院#65380;婆家進進出出，育兒院雖然好，但去育兒院交通費又不菲，去婆家住了一段時間，他們又幫不上忙又給他們臉色#65377;安慰的是現在她有個姑姑可以幫她看看孩子，有困難時會伸出援手#65377;她也不敢想，那些一個親人也沒有的內地妻子，是怎樣的無助#65377;

現在阿芬和老公#65380;孩子住在小房子里，一家人齊齊整整，就覺得幸福，過去的苦，不算什么#65377;阿芬才二十多歲，苦日子令她看來沉靜成熟，但眉宇間仍閃著年輕人的倔強和力量#65377;她現正一心一意理好寶寶的健康，雖然現在還是身子瘦小，但他已經沒有呼吸困難的毛病了，她只望他的體重快點趕上#65377;

跟阿芬談完后，我的嘴里也充滿了她的苦澀，自2003年港府推出被視為不公義的人口政策，使多少內地的孕婦又多一項生活的重擔?生孩子本身已經夠痛，帶大孩子本身已經夠難，有沒有必要為這些母親帶來格外的貧窮，為孩子增添更多的病痛?

訪問那天剛好是四川大地震之后的數天#65377;阿芬說，如果自己有能力必定會捐助，因為她相信，錢是應該跟有需要的人分享的，而她很感激自己得到的幫助#65377;當整個香港都在為災區獻出慈悲心，那么我們沒理由對城內的貧窮和苦難視而不見#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