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送進精神病院

和郁曉蕾的每次見面都伴隨著吃飯#65377;

她不碰米飯，不吃主食，這是她曾罹患暴食癥時留下的習慣，其他一切和常人無異#65377;她開始詳細給我解釋各種飲食障礙的區(qū)別:“暴食癥”吃很多，但為了不發(fā)胖，覺得“多吃”是罪惡，就把吃進去的再吐光，接著再吃;“厭食癥”盡量不吃或少吃，也是為了身材;而要是光吃不吐，叫“貪食癥”#65377;她的臉化著精致的妝，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留下一輪陰影#65377;

“鐵窗密閉，墻壁潔白，床單潔白，還有上白下藍的病服#65377;我迅速地清除了一只趴在紗窗上的蒼蠅#65377;我不想再有任何污點破壞這里的干凈給予我的舒適#65377;”

——摘自郁曉蕾醫(yī)院日記

在精神病院，我是最清醒最配合的那個病人，看周圍的病友，我知道了什么叫冷暖人生#65377;

我在醫(yī)院住了整整兩個月#65377;在這里，我是最不病態(tài)的一個人#65377;

我有一個好朋友，叫樂，表面上她和常人一樣，根本感覺不到她的異樣#65377;她卻愛上了自己的親生哥哥無法自拔#65377;只要一想到這件悲慘的事，她就會用各種手段自殺#65377;其實，精神病和正常人只一步之隔#65377;你完全可以理解一個精神病人的厭世和絕望，就跟每個上班族每天掙扎起床的那個瞬間一樣#65377;我們都想過死，只是當你把“死了算了”的想法付諸行動的時候，你就成了病態(tài)#65377;

這里還有無數的飲食障礙患者#65377;我們都穿著大家熟悉的精神病號服，身無分文#65377;得了厭食癥的女孩瘦骨嶙峋#65377;她們吃飯時會把飯盤傾斜成一個角度，這樣所有的油就會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往下走#65377;這個“專業(yè)”動作叫“潷油”#65377;在這里，這是個被禁止的動作#65377;所有的厭食癥和暴食癥患者都會吃了去嘔吐，時間一長，每個人的手背上都留下一塊小疤痕，這是用手指伸進喉嚨里催吐的結果#65377;所以，這里的廁所沒有門#65377;因為如果嘔吐，便于被護士看見#65377;

她們大多數和我一樣曾經胖過#65377;來過好幾個體重四十多斤的女孩子，她們曾經都一百多斤，但是，因為被嘲笑胖#65377;慢慢地內向，直到無法好好吃東西#65377;也有的，因為受打擊，開始用食物療傷#65377;有個女孩，在她130多斤的時候去對人表白，對方說，我不愛你，你太胖了#65377;于是她把自己減肥到四十多斤#65377;再去表白，依然被拒絕，從此貪吃，任由長胖#65377;實在控制不了想吃東西的時候，護士會在正常的飯后把她綁起來#65377;聽說還有個男人，從此被綁上了癮#65377;

其實精神病院里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瘋狂，按時服用藥物之后，大多數病人沒有暴力傾向，最多的是哭聲，半夜，經常會有痛哭聲驚醒我#65377;飲食障礙復發(fā)很常見，有的厭食癥小姑娘，在醫(yī)院治療了七八次無望之后，就會被醫(yī)院拒收，只能回家等死#65377;我親眼看見一個女人，四十歲了，穿著大花的衣服，扎兩個麻花辮，她就是一次次自行停藥，多次反復到成為真正的“瘋子”#65377;

在這里我更像一個知心大姐，大家會對新來的人說:你和她聊聊，她人很好#65377;我，是好起來的那個人#65377;

“偶爾其他病人導致的不快我都能迅速遺忘并恢復興奮，唯有有血緣關系的人對我的誤解或偏見讓我久久不能釋懷，并更加孤獨，直至恐懼#65377;”

——摘自郁曉蕾醫(yī)院日記

所有人的內心障礙，都從兒童時期開始，我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殺掉我的爺爺#65377;

我想，我的心理障礙是從童年陰影開始的#65377;10歲那年，媽媽去世，隨后爸爸娶進一個帶孩子的女人#65377;十幾歲的我根本做不到其樂融融地走進爸爸的新生活，我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寧愿選擇和爺爺奶奶一起過日子#65377;

奶奶很疼愛我，對孩子只有一個要求:多吃點，吃好點#65377;爺爺那時剛退休，脾氣忽然變得暴躁#65377;在印象里，我每天都會遭到一頓打罵#65377;那時的我經常邊哭邊吃奶奶做好的菜安慰自己，然后開始變得胖胖的#65377;爺爺現在老了，打不動了，但他的瘋狂像一個符號一樣永遠刻在我的童年回憶里#65377;

在學校，我的學習成績很一般#65377;一個胖#65380;學習不好的女生怎么會不受歧視，一直以來，我覺得同學們都不喜歡我，他們喜歡當著面喊我“胖子”#65377;胖子，胖子，胖子——像種詛咒，越是這樣叫我，我吃得就越多#65377;

16歲的一個普通晚上，我在家發(fā)呆，忽然為了一切而悲傷，翻箱倒柜，我把所有能找到的感冒藥全找出來，一股腦兒服下去#65377;這一覺睡得很久，對于那段時間的記憶不很清楚，只知道在模糊中，是奶奶把我推搡醒的#65377;既然沒有死，那么活就活吧，那時我想，活下來的唯一目的，就是有天一定要親手殺了爺爺#65377;

“安全感完全不存在于學校生活中#65380;社會中#65380;戀愛中，當然更不可能存在于我的家庭中，因為我是沒有家的#65377;只有食物，給我巨大的安全感#65377;”

——摘自郁曉蕾醫(yī)院日記

吃東西是舒緩壓力的好方法，我躲在廁所里，一邊大吃，一邊流淚#65377;

我想離開家#65377;高中時我報考了遠離家的一個縣城中學#65377;那里的孩子大都是從鄉(xiāng)下考出來的優(yōu)秀生，他們黑黑瘦瘦的，很多還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而我就顯得更胖了#65377;中學時代的孩子沒有學會大人的禮貌和掩飾，但已經學會成人世界的尖酸刻薄，在他們眼里，我還是個“死胖子”#65377;

沒有家人，沒有朋友，這時“吃”成為我釋放壓力的唯一辦法#65377;去食堂吃飯，同學看著我大快朵頤就會說:“你那么胖也不少吃點#65377;”也許是無意的吧，但我卻一下子覺得周圍的人都在看我#65377;對于一個青春期的女孩，胖，是最大的詛咒#65377;于是，我開始躲著大家吃東西#65377;在食堂，你看不到我，或者說，只能看見少少吃一點的我#65377;而背過身去，我會買一大堆東西，開始大吃#65377;我清楚地記得，一次我背著同學從學校隔壁的KFC足足買了六個漢堡，在沒有人的教室里，一個接一個“泄憤”似的吃光了#65377;

吃東西對我來講，開始像一種可恥的事情#65377;我很怕被人看見自己再吃#65377;可是在一個寄宿高中里，能夠脫離群體找到一個獨處的角落太少了#65377;我還是找到了辦法，經常在晚自習前，迅速溜出校門外的小賣鋪買兩斤碎餅干，為避開其他人，我把餅干藏在衣服里，然后溜到廁所，躲在一個隔間里，把兩斤餅干全部吃下肚去#65377;一邊吃，我的眼淚就噼里啪啦地落下來#65377;我是在做一件多么齷齪可恥的事情啊!我恨食物，恨我自己，但是我停不下來#65377;那個時候#65380;我還沒有學會嘔吐#65377;

“這里的食物我可以放心緩緩地吃下去，即使來源不明，我也不覺得骯臟惡心#65377;以前讓我痛苦的食物折磨我的胃和神經太久了#65377;”

——摘自郁曉蕾醫(yī)院日記

為了一個男生，我開始減肥，嘗試了所有的方法，包括嘔吐，慢慢的，嘔吐成為我的習慣#65377;

我學會用嘔吐來防止肥胖是在大一的時候#65377;那時我喜歡一個男生，我想該減肥了#65377;我開始用減肥產品:減肥茶#65380;減肥霜#65380;減肥藥等，都是短時有用#65377;由于心理自卑感強，我甚至沒有勇氣在大家面前吃飯，也沒有勇氣說話#65377;可是總有大家聚餐的時候#65377;我記得第一次吐，是一次班級的包餃子比賽，在學校邊上的一家餐館里，餃子真好吃，我吃了好多好多，我開始不由自主計算這些白色的面皮變成贅肉的速度，算著算著，在中途回宿舍中，我忽然一陣反胃，沖進廁所一下就把肚子里的東西吐了出來#65377;我記得那種感覺，讓我從心里放松下來，好像心里長長地舒了口氣——終于這頓飯我吃得不多#65377;到最后我吐不出來，就用手指去摳喉嚨#65377;

就這樣，連續(xù)嘔吐了四年，我開始渾身酸痛，沒有力氣;我沒有辦法集中精神看書;我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差，有時整天不說話;有時誰惹了我，我就會像瘋子一樣癲狂;我的鼻炎開始越來越嚴重，透不過氣來，鼻炎帶來的頭疼讓我徹夜難眠#65377;去醫(yī)院看病，醫(yī)生仔細地檢查了我的鼻子#65377;告訴我根本沒有鼻炎#65377;

我的情緒有時跌到谷底，曾經有個下午，我一個人坐在宿舍里發(fā)呆，忽然覺得很茫然，有一段時間，似乎失去了記憶#65377;忽然#65377;像被人搖醒一樣，面前的同學驚恐地看著我，嘶喊著:“你在干什么?!”我低下頭，看見我的右手拿著一把小刀，正在毫無意識地割著自己的左腕，血滴了一地#65377;我倒很鎮(zhèn)靜，不疼，也沒有哭，只是對自己皺了皺眉頭#65377;

那段時間，我的門牙忽然掉了一小片，碎碎的，沾了一嘴#65377;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因為我經常嘔吐，胃酸腐蝕了牙齒#65377;

“似乎沒有人能夠幫助我，只有藥物#65377;我開始吃藥成癮，這么多年，我對藥物帶來的安全感深信不疑#65377;”

——摘自郁曉蕾醫(yī)院日記

終于明白，飲食造成我身體中的化學物質失衡，我把自己送進了精神病院#65377;

畢業(yè)了，我開始停藥#65377;我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好了#65377;我的朋友也說:“蕾，你現在很開朗#65377;”這個時候，我瘦多了，也有很多人說，我是個美女#65377;只有我知道在“美女”的背后我依然保持不吃主食，吃太飽就吐的習慣#65377;

畢業(yè)后我來到北京，住在舅舅家#65377;我換了很多份工作，每份都做不長#65377;可能你會覺得，新人剛工作時都會有需要過去的坎，可是我撐不下來#65377;清閑的工作沒錢，有錢的工作很累#65377;我不是嬌氣，但是我的身體一點也吃不消#65377;因為多年的控制飲食和催吐，我全身經常沒來由地疼痛，很多個夜晚頭痛欲裂，一到經期，就會覺得全世界都毀滅了#65377;沒有抑郁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就像一個股民，今天投了全部的家當進股市，可是第二天，那只我精心選擇的股票大跌到萬劫不復#65377;

每天都是這樣的打擊感，我覺得自己的未來沒有一點希望#65377;我開始焦躁，無休止地和舅媽吵架，她罵我是神經病#65377;可笑的是，她說對了#65377;

一個普通的夏日晚上，忽然傾盆大雨而下，看著灰色的北京城，我忽然像10年前那樣毫無理由地痛哭起來，為了什么?一切#65377;我打著傘一個人來到北醫(yī)六院，當看見醫(yī)生的那瞬間，又一次大哭起來#65377;醫(yī)生處變不驚#65377;她是個溫和的老太太，她告訴我是典型的暴食癥#65377;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65377;原來一切的抑郁根源，來自于我自以為的減肥習慣#65377;那天我要求住院，就是名副其實的精神病院#65377;

“加油#65377;”

——摘自郁曉蕾醫(yī)院日記

和十年前一樣，我什么都沒有#65377;

出院后我談過一次戀愛#65377;那時我發(fā)現自己意外懷孕，雖然不能要這個孩子，但我忽然覺得很輕松溫暖#65377;我把B超單子拿給我的醫(yī)生那個溫和的老太太看，她開心地說:“我應該恭喜你，原來，你還有生育能力#65377;”要知道，很多得過飲食障礙的女孩，再也無法生育#65377;一瞬間，我豁然開朗——我真的并不是最倒霉的那個!

現在我盡量不吃米飯，但能正常吃菜#65377;我的家人為我找了一份國有單位的工作，不用費腦子，這對我的康復有幫助#65377;我不知道以后會怎樣，已經26歲，和10年前一樣，我什么都沒有#65377;但是這種空開始讓我很放松，我想，正因為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才更要拿出勇氣吧#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