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彥的詩

妹妹，你一個人去成都

妹妹，你一個人去成都

身上只揣了張車票和幾件衣裳

爸媽半年前去了廣州

你卻像只厭家的燕子偷偷飛往遠(yuǎn)方

課桌上只扔下幾本嶄新的課本

妹妹，你一個人去成都

城市是一張用謊言編織的網(wǎng)

有多少只眼睛盯準(zhǔn)了你這個外鄉(xiāng)姑娘

至你走后，妹妹

每一個夜晚都顯得那么漫長

妹妹，你也許是怕了家里空蕩蕩的房子

獨(dú)自一人去了人多的地方

妹妹，你也許是怕了父母責(zé)罵

一個人躲進(jìn)角落里體味城市的荒涼

妹妹，你還記得我們大山里的故鄉(xiāng)

桃金娘多嬌嫩，柏樹多陰沉

大清早，陽光像一枚枚銅錢撒遍山崗

我們爬上山頂，看腳下南來北往的火車

像小時候一樣，看疲憊乘客熟睡時的丑相

妹妹，1990年從田野里抱回的妹妹

初次見你，我就喜歡上你這個愛哭鼻子的姑娘

那時，我只有4歲

妹妹，如果書本里的偽君子讓你失望

咱們就把它扔進(jìn)深谷

讓布谷去撥弄算盤

讓蝗蟲去敬仰世間倫常

妹妹，我們就盤腿坐在山石上

我給你講小時候你最愛聽的童話

一個大眼睛的小姑娘

扎著兩個馬尾辮

和她的父母哪個都不像……

妹妹，冬天深了

成都冷嗎？

致鄰居

夫人，我從未這樣尊敬地稱呼過你

在我誕生的那一刻，你就冒著大雪來看我

你用一個農(nóng)村婦女的膽識告訴我疲憊的母親：

這孩子耳垂兒大，以后一定有出息

你是五七年出生的女人

當(dāng)你還是個少女的時候

你曾躲在人群的后面

看男人們的批斗、游行、戴高帽子

美麗的你知道那頂帽子有多丑陋

雙九為你家修葺了常年漏雨的房子

你的母親為了報恩

把你嫁給了貧窮的雙九

你也看上了雙九的誠實、能干

你們一起耕耘著兩畝貧瘠的土地

雙九疼你，半夜就去割田里的麥子

而你做好了早飯，等著丈夫回來

日子很緊巴，但你很知足

八二年，你的第一個孩子出生

那年，家里發(fā)了洪水

田里一棵麥子也沒剩下

雙九說要去南方闖一闖

你不認(rèn)識一個漢字，幼小的女兒也等待著你的哺乳

你納了好幾雙鞋子給丈夫背上

把他送上船，船遠(yuǎn)了

你站岸上癡癡地望著你的男人，直到夜幕降臨

你的丈夫幾年后才回來

你的女兒不認(rèn)識眼前的這位叔叔

怎么也不肯張口叫他一句“爸爸”

你把女兒打哭了

你知道這不怪你只有四歲的女兒

倒是雙九腳上那雙錚亮的皮鞋讓村長

不只一次光顧你的家門

你第二個孩子的誕生

那已是一年后的事情

你的丈夫依舊遠(yuǎn)在南方

而你卻從打工回鄉(xiāng)的人口中聽說：

你的男人在南方和一個城市女人住在一起

而且還有一個胖胖的兒子

大冬天里，你的丈夫回來了

他用不多的錢捂住了所有流言的嘴巴

僅有十六歲的你的弟弟

卻向他的姐夫舉起了拳頭，遭來了一陣毒打

你的父母早已年邁，你的朋友將你輕視

你抱著兩個年幼的孩子，沒說一句話

只是用手掌把兩個孩子恐懼的眼睛捂上

讓他們不要去憎恨給了他們生命的這個男人

一個乞丐來到你的門前

你拿出了自己僅有的一點糧食

卻遭來了他的辱罵，他罵你是個吝嗇鬼

你蹲在門前就哭了，哭得很凄慘

你年幼的孩子卻撿來了石子憤怒地向那個男人砸去

你只出過一次遠(yuǎn)門

那是在你實在拿不出孩子學(xué)費(fèi)的時候

你牽著孩子，找你闊別多年的丈夫

你的丈夫不肯給你開門

你等了整整一天，最后走出一個比你年輕十歲的女人

她大罵你踩臟了她的地毯

把幾張錢扔在地上，讓你快滾

你知道自己多么像一個乞丐

只有你不懂事的孩子，扒著欄桿

呼喊著他們的父親

你的孩子脾氣暴躁

他們恨透了這個沒有父愛的家

紛紛輟學(xué)去了繁華的城市

你的兒子不堪忍受老板的欺辱因為打架被投進(jìn)監(jiān)獄

你的女兒遭受了不少男人的冷眼與欺凌

十幾年不回家的丈夫這才買了張回鄉(xiāng)的車票

他毆打了你，用最骯臟的語言罵你沒有教育好他的兒女

你狠狠地將這個男人關(guān)在門外

后來你怕他凍著，讓他進(jìn)了屋子

第二天一早，他就走了，只在床頭留下幾張票子

他多么像一個年老的嫖客

夫人，聽母親說：你的腿腳已不靈便

眼神也變得恍惚

你每天穿著花哨的衣服

靠和一群光棍男人打麻將來度過漫長的日子

你的女兒早已失蹤，她也開始憎恨她不知廉恥的母親

夫人，在我年幼時，我無數(shù)次看見

你裸露著身體在床上翻滾，像一條焦灼的水蛇

我無數(shù)次看見你把頭捂在被子里放聲哭泣

土地讓你如此疲憊，生活給了你多少苦難

夫人，我多想沖進(jìn)你的屋子，將你抱起

親吻你布滿皺紋的嘴唇

盡管不再是泉，只是一口干枯的井

夫人，我是多么愛你

我無數(shù)次想起你喂養(yǎng)過我的干癟乳房

和那無數(shù)次給過我溫暖的胸懷

我美麗的夫人

我多么希望你能安靜地睡著

讓溫柔的月光夜夜守候在你的孤枕

鄰居夫人，你是無數(shù)個農(nóng)村婦女中最普通的一位

一個新時期的奴隸

在我進(jìn)入青年時，我懂得你的高貴

生命中的第二十個冬天

冬不與任何人辯論

向前邁了二十步

又來到我的面前

我租了間郊外的房子

沒有火爐，又黑又潮濕

清晨，碎碎的陽光透過木窗灑進(jìn)來

我的身體便開始哆嗦

從冰冷的光線中我看到

名人在販賣文化

尊貴的高官用尺子碼錢

鐵道上，饑餓的孩子靠撿酒瓶為生

礦山里，埋葬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幽靈

太陽只向我露了一下臉龐

便轉(zhuǎn)向另外的方向

鄰居張奶奶知道我的難處

在她媳婦上班的時候

她經(jīng)常邀我去她家做客

我剛坐在火爐旁，想翻兩頁康德

她便開始給我講述許多故事

她幾乎無所不知

誰家的狗從樓上掉下來摔死了

誰在和誰談戀愛了

哪條街上的白菜又嫩又便宜

偶爾，她也會神秘地問我：

小馬，你知道下一屆主席是誰？

我搖了搖頭

她便神秘地微笑著

仿佛是她某一個遠(yuǎn)房親戚

生命中的第二十個冬天

嘈雜的蟲子依舊在街頭跳竄

生命中的第二十個冬天

我渴望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