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非橋 路非路

她輕輕地吹了口氣，清澈透亮的水面上，瓜形的茶葉盈盈地散開，然后又很快地聚集到杯口，就這樣隨著她的控制，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隔著裊裊升起的熱氣，她模糊地看著蜷縮在沙發上的人影，清楚地聽見她那傷痕累累的哭聲。從職業的眼光看，又是一個被情所傷的女子。

花大把的金錢，只為在這里安靜地哭泣。這座城市人越多，就有越多聲音被淹沒。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她緩緩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掌心頓時感覺一片空蕩蕩的。

她看見那個女孩稍稍挪了挪身體，卻突然沒有了興趣去猜測這動作背后的含義。

第一次，她無視病人的反應。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一

有一個小女孩，出生在一個偏遠的小鄉村。那里的人，除了上年紀的，都到外鄉打工去了。女孩的媽媽在她小的時候就對她說，等你再大一點，也可以走出這里了。那時，她只是把臉埋在媽媽的懷里，默默無語?？墒撬缫褵o數遍地對自己說，她終有一天是要走出去的，不過不是像村里的其他人那樣去打工，因為他們還是窮，還是一樣被人看不起。

所以，她很認真地讀書，是整個村甚至整個鄉最優秀的學生。

終于她等來了她的第一個機會。初中畢業時，她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望著淚眼婆娑的媽媽，她的心里卻如初升的太陽那樣明亮，因為她以為將迎來一個嶄新的明天。

她一直知道自己窮，卻不知道因為窮，人會變得那么卑微，沒有尊嚴。

她因為一身寒酸相被人看不起，因為不會使用抽水馬桶被大家嘲笑，因為截然不同的生長環境被同學孤立，還有她那一口充滿鄉土氣息的普通話。那些她以為需奮斗很久才可以得到的“奢侈品”，在同齡的城里孩子眼里卻是平凡得一文不值。她突然對過去所有的信念產生懷疑，她覺得終其一生都無法填補這樣的差距。

于是，這個喧鬧的班級仿佛只剩下了她與他。那個他，是她曾經看不起的比自己更窮的農村少年。而現在，在別人眼里，他們是一樣的。

所以在那天晚上，在學校的后山坡上，她抓住了他的手，就像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們一遍又一遍大聲吶喊：“我要有錢，有很多很多的錢!我要成功。讓這個世界去死吧！”

空蕩的回聲纏繞著，那一刻，他們真的感覺世界就在他們的腳下。也在那時，命運把他們連在了一起。絞在心中的恨意化作了兩個不停旋轉的陀螺，他們以成績榜上一次次的第一第二發泄著報復的快感。他們在這個孤獨的的迷宮里相互依偎著。

3年后，她如愿以償地考取了北京最好的學校。他卻意外失利，只去了西北方一所不知名的大學。

進了大學后，曾經親密的他們斷了聯系。原因是她狠心地拒絕了他所有寄來的信。她太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未來的路，或許他已經沒有辦法陪她走下去。

二

在面對第二次機會的時候，她不再是那個懵懵懂懂在陌生世界里撞得頭破血流的鄉村女孩。她學會了偽裝自己，開朗自信，把貧窮、自卑統統藏到了面具之后。

然后她遇見了另一個他，那個理想中可以陪她走下去的人。

她為了接近他，制造了無數個不期而遇，終于等到他被她深深吸引。他們牽著手走遍了校園的每個角落，無數嫉妒的目光讓她感到無比的滿足。

而當擁有變成一種習慣的時候，她開始害怕失去，不是害怕失去一段感情，而是害怕失去炫耀的資本。

她只有更加小心翼翼地經營著這段感情，做他喜歡做的一切。她知道他的身高并不是特別有優勢，所以從來不穿高跟鞋；他喜歡文靜的女孩，于是她推掉了很多學校的工作，總是很體貼地圍繞在他身邊；為了縮小與他的差距，她更是千方百計地隱瞞自己貧窮的家世。一個個謊言下來，直到完全沒有自我。

在畢業的那年，當其他同學都在為工作愁苦不堪的時候，他父親動用關系，把她送進了這座城市最好的事務所。

到單位報到后的那個晚上，她喝得酩酊大醉，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態，仿佛要借著酒意，發泄出這些年積攢下的所有情緒。

接下來，她開始努力工作，不再像過去那樣隨叫隨到，不再穿平底鞋，會遲到，會耍小脾氣，最后她爽快地答應分手，他的淺灣已容不下她這艘日益成長的船。

有一次，她加班到深夜，開著新買的綠色QQ回家。一盞盞流動的車燈，匯成流淌的燈河，靜靜蜿蜒向前。而她的車夾在中間，只是兩個小小的亮點。她突然想到了多年前那個山坡上的星光，比這座城市最美的夜景都要璀璨。

三

每個女人都會渴望愛情，縱使如她也是一樣。只不過她比那些女人更加理智，她覺得愛情也是適用于需求層次理論的，只有生存無憂了，才有可能擁有并且享受真愛。所以在人生的這個階段，她覺得自己已經有了這樣的資格。

與平時務實的風格不一樣，她拒絕相親，一味地憑著感覺去尋找。一位女友曾經開玩笑說，像你這種人一旦投入進去了，會比一般人更瘋狂。聽完之后，她只是笑笑，她明白自己不會。她的世界里瘋狂的底線就只是全心全意不計回報地對他，還有把他當成依靠一輩子的人，一切水乳交融。

所以那樣的瘋狂到來的時候，真的讓她很幸福。她發現，第一次沒有目的地去做一件事，原來是這么輕松。

那個男子僅比她大一歲，各方面的條件雖然算不上出色，可是她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歡他。為什么？她做什么都喜歡為自己找到一個確切的理由。是星座，是緣分，是命相？她不相信這些玄乎的東西。她最后告訴自己，因為他長得很像山坡上她緊握住的那個男子。

而現在她跟過去已經不一樣了，有房有車有事業，可以承擔一個家庭?？墒茄矍暗哪凶訁s要她等幾年，等到他與她有同樣能力的時候，再來娶她。

于是她等了他3年。3年里，她不僅在精神上鼓勵他，并且在金錢人脈各個方面都給予他幫助。最后，在快要到第4個年頭的時候，他給了她結果——他娶了年輕的秘書。

千算萬算，她費盡心血把自己的每一步都計劃得清清楚楚，是路過的絕不停留半分，是機會的絕不錯失一點?？墒堑筋^來，是橋是路，卻讓她分辨得遍體鱗傷。

四

故事講完了。她調整了一下坐姿，重新握住了桌上的茶杯，那里早已沒有了熱氣。

“小姐，你說這是不是報應?！彼鴮γ婺菑堃呀浿棺】奁哪?，無聲地笑了。

“你的時間已經到了，如果愛情也能像這時鐘計算得分秒不差，一切是不是都會簡單一些？就算一切真的在你掌控之中，那些人或許也早已從你身邊溜走了。以后別再來這里了，怎么樣都好，多給別人和自己一些機會吧。好了，你可以走了?！?/p>

看著一臉懵懂的女病人站起來，門被打開又被關上。

她按下了電話，不帶波瀾地說道：“尹秘書，幫我送束花到顧總婚禮，說，祝他新婚快樂?！?/p>

（編輯：梁敏 liangmin91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