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天顯靈

這件事說起來，還得從二十多年前講起，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時候#65377;那一年我剛剛參加工作，在縣運輸公司當卡車司機#65377;當時全縣有兩大造反派:“火炬派”和“海燕派”#65377;

運輸公司的員工大多數都是“海燕派”的成員，我雖然對政治上的事不甚理解，但也整天除了工作就是上街刷大字報，要不就是和“火炬派”的人大辯論，有時話不投機甚至還和他們打在一起#65377;

剛進初秋，因為縣里要搞“三大工程”，我們單位的工作開始緊張起來#65377;公司抽調了十多個年輕司機組成了青年突擊隊，到二百多公里外的鄰縣拉建筑材料，我也是其中之一#65377;不過，因為只有我一臺車拉木料，所以車隊每天出去，我和伙伴們只能在一起走一半多的路程，然后他們分別去采石場和磚場，我則走另一條路去一個鄉鎮的伐木站#65377;而回來的時候，則是我一臺車單獨行走了#65377;

從我所在的縣城到伐木站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公路，是一個大大的S形，另一條是下公路后再走十多里的鄉間路，基本上是條直線#65377;在和車隊一起跑了十幾天后，我就單獨駕車走鄉間路了，這樣一來節省近一個小時的時間#65377;但回來的時候，我還是走公路，因為車載重，走鄉間路不安全#65377;更重要的是，走鄉間路要路過一片大大的鄉村墓地，那里有上千座墳塋，白天開車路過我不害怕，但晚上回來我則是有些膽怯的#65377;

但也有兩次例外#65377;而更加沒有想到的是，這兩次例外居然救了我兩次性命#65377;第一次是我裝車后，那時天已黃昏，剛要開向公路，忽然有一只大白兔子出現在我的前方#65377;出于好奇，我就開車攆了上去#65377;當過司機的人都知道，兔子喜歡走直線，特別是有光亮照射的情況下，它會沿著車燈的光照一直跑下去，直到累死，所以才有“傻兔子”的名聲#65377;

不知不覺中，我追了很遠的路，這時夜已完全黑下來#65377;那只兔子終于累得不行了，在一個墓碑旁停了下來——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居然走的是鄉間路，而且現在就在那片墓地間!我不禁渾身打了個冷戰，但還是壯著膽子走下了車，因為一只白白到手的兔子實在太有誘惑力了#65377;這時那只兔子幾乎死在了那里，我拎起它時，無意中還看了一眼那座墓碑，石刻的“喬秀文”三字落入我的眼簾，我想里面埋的一定是一個老太太#65377;我在心里說了聲“打擾了”，然后趕緊上了車，玩命似的狂奔而去#65377;回到縣城后，我才知道，我哪里是撿了只兔子啊，分明撿的是條命!

原來，我每天必經的那條公路上的一座橋梁突然坍塌，有二十多輛車因為發現不及時而車毀人亡#65377;而事發的那段時間，正是我每天路過那里的時候!

那天回到家里，爸爸媽媽看到我一下子都哭了，我也十分后怕#65377;那只兔子我沒忍心吃，爸爸把它埋了#65377;那是救我命的一只兔子啊!

第二次是在二十天之后，伐木站所在的生產隊集體開了家釀酒作坊，因為相處時間長了，生產隊隊長我們都已很熟悉，他熱情地留下我喝酒吃飯，走的時候還偷偷地塞給我一小桶白酒:“給你們家老爺子喝#65377;”當我坐進駕駛室的時候，才意識到時間已經耽擱了兩個多小時，而且酒力漸漸發作#65377;說不清是什么原因，我鬼使神差般地駛上了鄉間路，當時只有一個想法:趕快回家#65377;

然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走了不長時間，汽車突然熄火了#65377;我試著弄了幾下，車一點反應都沒有#65377;我有些傻眼了，因為那時我剛剛開車不久，一點修理技術都不會，而這里正是那片墓地，而且就是我上次撿兔子的同一地點，路邊那塊墓碑上的“喬秀文”三字清晰可見!再看四周，朦朧月色下的一座座墳塋像一個個小城堡似的，里面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偷看著我……我猛地抓起那桶白酒，“咕咚”“咕咚”地喝了十幾口，然后醉倒在駕駛室里……

第二天早晨，太陽升起老高的時候，我才醒過來#65377;看見了幾個正在遠處收割莊稼的農民，我的心才穩定下來#65377;我又弄了弄車，還是找不出什么毛病，只好徒步走回了伐木站#65377;站里給派了位有經驗的老師傅，遺憾的是這位師傅也沒有找出什么毛病，于是又回去找來一臺拖拉機把我的車拖回了伐木站——經過這一番折騰，又一天的時間過去了#65377;

三天后，我終于開車回到了縣城，然而這里的情景卻叫我大吃一驚:只見城里的主要路口全部由解放軍把守，一輛輛掛著省城牌照的警車不斷呼嘯而過……

回到單位，我才知道“火炬派”和“海燕派”發生了武裝械斗，死傷二百多人，僅我單位就有十八個人遇難!回到家里，母親哭著說:“蒼天有眼啊，你的車要是不壞，說不定你現在早就死在亂棒之下了!”那天之后，單位停產了，縣里的“三大工程”也擱淺了……

時間恍然逝去，而今的我已經由當年的毛頭小伙變成了一個四十多歲的有了老婆孩子的中年人#65377;2003年春節后，父親患了不治之癥，在他彌留之際，母親對我說了一件令我震驚的事:“孩子，你不是我的親生啊!”

原來，母親和父親不是原配#65377;四十多年前，父親和我的親生母親都生活在鄰縣，在我出生后幾天，我的親生母親因為產后感染而死亡#65377;一年后父親娶了寡居的母親#65377;再后來父親工作調動，我們搬到了現在的這座城市#65377;母親之所以要把這件事告訴我，是因為根據家鄉的習俗，父親只能和他的原配夫人——我的親生母親同葬一穴#65377;一個星期后，父親永遠地閉上了眼睛#65377;

在叔叔的引領下，我們一行送葬的人來到了我老家的墓地#65377;叔叔指著一塊墓碑對我說:“這就是你的親生母親#65377;”我一看墓碑上“喬秀文”三個字，一下子呆住了!我跪了下去，號啕大哭起來，直哭得天昏地暗#65377;■

(選自《中華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