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長的記者生涯和寫作生活中,可算閱人無數的我,對哈金長兄般敦厚、真誠、淳樸的為人,深深折服,并感到相逢恨晚的人,僅此孤例。
在美國的詩人、作家中,有兩個年齡相若的人,特別令我敬重,一為北島,一為哈金。
與前者,相識有年,往還較多,暫且按下不表。與后者,相唔,相談,兩小時而已。
那時,是2D04年夏天。尚在舊金山州立大學創作系攻讀英文寫作專業藝術碩士(MFA)學位的我,得知以英文小說名揚天下的哈金,要到舊金山一家書店朗讀并簽名售書。我當即決定,去參加這場朗讀會,見見哈金。
嚴格地說,我對于名人,并無特別的興趣。但對于真正具有獨立思想,富有創造力的作家,我必須表示我的敬意。回想80年代初,有幸在北京,聽過當時健在的許多老作家的講座,眼界開闊了不少。如今身處海外,對于靠英文小說打出一片天地的哈金,我的欽敬自在情理之中。
書店里,總共來了約60名讀者。哈金朗讀了自己的新書《戰廢品》(war Trash)中的章節后,大家開始購書,請哈金簽名。當我將寫有自己名字的紙條遞給他,請他簽名時,他說“我知道你,看過你的文章。”
一點小小的驚喜,一絲細微的欣慰。
簽完名,邀請方要帶他去什么地方喝咖啡。他說:“我請這位朋友送我回旅館吧!”我們倆步出書店,穿過舊金山夜晚清冷的街道,去找我的車。附近正好有一家賣酒的商店,我進去,買了半打啤酒,花了不足10美元,拎進汽車。
到了他的旅館房間,兩人坐下,隨隨便便聊天,好像我們是久別重逢的老友,而不是初次見面的兩個寫作者。他從不寫中文,而我,尚未出版任何英文著作。他自從1985年來美留學后,便再也沒有回過中國,故國已成為他心中遙遠又陌生的國度而我,1998年才來到這片新大陸,尚在為。學位奮斗。如果說,有誰影響了我的美國夢,我可以確切地列舉出至少一人:哈金。
談了好久,才發現,啤酒居然還沒有打開。由于我買的是進口啤酒,所以,瓶蓋不能像美國本土啤酒那樣,輕輕地扭開。哈金抓起一瓶,到衛生間的洗臉池邊,用中國式的開瓶法,將瓶蓋打開,遞給我先喝,然后,才給自己另開一瓶。
他躬腰奮力將啤酒瓶蓋“拗”開的身姿,就那樣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我幾乎擁有他全部的英文著作,如獲得1999年美國國家圖書獎的《等待》、《戰廢品》,以及最近出版的《自由生活》等,還有他后來寄贈我的詩集。他是真正用傳統的小說筆法,寫出了中國人真實命運的大作家。惟其內心博大,他才有資本,敦厚如兄,平靜如水。在兩個小時的交談中,他沒有一句話,讓你覺得,他是一個聲譽鵲起的英語作家。
這與我2003年夏,回到四川成都時,在我熟悉的省作家協會院內遭遇的一幕,形成太過強烈的反差。那天下午,我到作協打印書稿,一位老作家見到遠走海外初次回蓉的我,熱情地說:“快下去!幾個青年作家在樓下,要去開會,你去和他們打個照面!”
我興沖沖地跑下去,和那幾個出國前早就相熟的作家見面。在美國生活久了,我對四川的任何人,都覺得親,何況是寫作圈中的舊識。誰知道,當我站到他們面前時,他們漠然地望著我,對我伸過去的手,勉強地握了握,然后,無語而相顧,好像我不是整整五年沒有見面的他們的蜀中同行,連“寶林,你什么時候回來的?”這樣一句寒喧的套語都沒有!
將我的尷尬和不解告訴朋友冉云飛。云飛用了這樣一個詞來形容他們:競走權門之徒。有時,我好想寫一篇《蜀中見“大師”記》,想想,又作罷了。
作為波士頓大學教授寫作的英語教授,哈金的來信,自然是英語。在一封信中,他建議我,先放下中文寫作,集中精力,出版一兩本英文著作,然后,申請英文寫作的教職,就比較容易了。這真是經驗之談,更是兄長般的肺腑之言。
在我的學術履歷表(CV)后面,列舉的第一個咨詢人就是哈金。他今年休假一年,最近正在德國,從事新書的寫作。他告訴我,曾有美國的單位,寄給他調查表。他填好后寄了回去,事關我的教職。得知我已來到夏威夷任教,他感到很高興。我的這份”皇糧”(聯邦政府工作)里,有他出的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