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東南沿海一個依山傍海的村莊里住著我的父親,一個終日從土里刨食的中國農(nóng)民。
寒冬臘月的早晨,河面結著厚冰,拿鐵鍬“卟卟”地捅破冰面,然后雙腳踏進河水沒過大腿的河溝里,一鍬一鍬地挖出淤積的河泥。
盛夏酷暑,田里的水被太陽曬得滾燙,一身泥漿一臉粗汗,整天彎著腰割稻插秧,腿肚子四周掛滿了血淋淋的螞蟥。
涼風習習的深秋里,帶著涼飯團,爬十里八彎的山,砍一整天的柴。天黑了,沿著坑坑坎坎的山路上,赤著腳踩著鋒利的石子,嶙峋的巖塊挑柴回家。
春天了,浸種催芽,半夜里要爬起來好幾回,試探溫濕,那是一年的希望。
家鄉(xiāng)有一謎語,謎面是:吃了就做吃了就做,打一動物,謎底:牛。我想我的父親就是一頭毫無怨言的牛。從我有印象起,父親就一直像老牛一樣吃苦耐勞,起早摸黑,割稻種田挑擔總是任勞任怨。夏天的早晨四五點鐘就要起床去田里割稻。割稻是很累的,我總要不停地抬頭歇息,吹吹田間的涼風,卻總看不到他的身影,只聽到他身前的稻棵在沙沙作響,他總是快我們一倍以上的速度,好像從來不知道累。
父親除了干活就再沒有別的能耐。他沒有文化,憨厚木訥,很沒有用。
他種了一輩子莊稼卻沒有種出像樣的莊稼。總是人家播種他也播種人家施肥他也施肥,人家治蟲他也治蟲。惟一的一年麥田里的麥苗長得很旺,得了人家的夸獎,可沒過多久一場風一場雨的,全眠地上了(長得太旺倒伏了)。他種了一輩子莊稼,水稻畝產(chǎn)沒超過八百斤,大麥沒超過三百斤的,但他從不抱怨。有時候我們善意地跟他說,種莊稼沒水平,他只是“嘿嘿”兩聲,一臉淺淺的難為情。父親對任何事情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與人交流除了不住地點頭就是隨聲附和:“這也是,這也是……”或者干脆“嘿嘿”幾聲。還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我家有四個兄弟勞力多,年底分口糧的時候,隊里一個精明的會計卻按人口算,算來算去的,一直讓我們家很吃虧,就這樣我們家雖然勞力多但日子卻總是最苦的,對此父親也從來不說什么。家里兄弟之間吵架,他總是坐在一邊“巴嗒巴嗒”抽著旱煙,好像不關他的事。
有一年孟春,母親臨產(chǎn)了,他卻說趁著天氣好,再去海里抓點蟹(在我的家鄉(xiāng)總要在春天到海涂里抓好多蟹,然后搗爛了用鹽腌起來,作為一年里的下飯菜)。在抓蟹時,母親的肚子痛得不行了,結果就在海涂里生下一對雙胞胎,被人七手八腳抬到家里后兩個孩子雙雙死去。父親六十多歲的時候嘗到了老年喪子的痛苦。二哥在海上出事了,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只找到了他的同伴的尸體)。二哥的女兒出生才一個月。
大生產(chǎn)隊分成小隊的時候,我三哥當了會計。有一次跟糧站結算余糧款時,那個女工作人員把一個小數(shù)點弄錯了,本是三十幾元錢卻算給我三哥三百多元。那個時候三百多元足可以蓋兩間漂亮的瓦房。父親知道后,說:“還給她吧,不然糧站肯定要她賠,她也賠不起。”對我的三哥說:“你給她送去吧,她一定很焦急。”后來那女的買了一大堆禮品千恩萬謝地說:“這筆錢就是不還我,我也不知道錯在哪兒了,這全憑你們的心地好。”
我15歲那年到外地求學。那時交通不便,得從家里走兩個小時的路來到一個小渡口,過渡到一個小集鎮(zhèn),然后再坐車到學校。我們凌晨兩三點就得從家里出發(fā),到了渡口天還是黑沉沉的,海邊的北風呼嘯而過,硬邦邦地穿心裂肺,讓人徹骨的寒。父親一件一件地把我的行李拿進船艙放好,為我找一個靠船幫的座位,然后默默地站著。要開船了,他輕輕地對我說:“在那邊飯要吃飽。”然后轉身回到岸上,荷鋤而立,在風中看著我,看著小小的渡船一步一步駛離,直到我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了才轉身到塘地里勞作去了。我至今常常想起他的話:“在那邊飯要吃飽。”他只說這句話。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父親不知不覺就老了。雖然沒有了土里刨食的逼迫,但他在家里是閑不住的,總是扛把鋤頭牽著牛來到田頭地角默默地坐著。牛是老牛了,也不用耕地了,但父親還是要養(yǎng)著它,一次在山里放牛時摔了一跤,把腳摔瘸了,但一瘸一拐地還是要放牛,我的兄弟只好偷偷地把牛賣了,他為此生了好久的悶氣。牛賣了,他還是扛著鋤頭來到田頭坐著,抽著他的旱煙,一下午一下午的。地里都不種莊稼了,看著很多地荒了,他憋得慌,就把地一遍一遍地翻,為的是看看新鮮而墨黑的泥土。他一生都依附于土地,都在向土地索取,老了,就這樣翻翻土地,坐在土地的懷抱里,才能身心安寧。
前年有一次回家,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父親上下樓梯都要用手爬了——老去的歲月竟是如此的迅速。我眼含熱淚,傷感不已。去年二月,父親臨終了。我們感到無限的凄涼和悲傷。喉頭的痰堵得他難受,讓他不時發(fā)出“唉……唉……”的嘆息聲,他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表情很痛苦。母親站在床頭,雙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低聲地說著:“去吧,走去吧,呃……去吧,高高興興地去吧,呃,不是他們對你不好,是你自己的壽元到了。”父親堅持了一天一夜,還是沒有離去,我懷著摧肝裂肺的痛苦對他說:“爸,你這一輩子把我們兄妹這么多人養(yǎng)大,這是你最大的功勞;你這一生與人為善,沒有傷害過別人,你可以走得心安理得啊;我們兄妹沒有對您好好盡孝,我們對不起您,您走以后,我們會加倍地對母親好,請您放心。”我說完,父親眼里流出了一小滴眼淚,一會兒臉色紅潤,呼吸竟然平靜了。我們都很驚喜。可一會兒他就臉色轉青,母親說要走了。我們趕緊跪下。他氣若游絲,慢慢地臉上現(xiàn)出了安詳,他走了,沒有痛苦了。
按照家鄉(xiāng)的風俗,父親生前睡過的床,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都要拿到荒郊野外去燒掉,他在人間的一切痕跡都消失了,就像在宇宙中輕輕飄浮過的塵埃……
父親死后第二天,風雨如晦。我們仨兄弟一起去給父親選墳地。父親的生命是土地給的,死后他是要回歸土地的。墳地就選在父親生前參與開墾的茶山上。
父親的一生經(jīng)歷了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大躍進、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和農(nóng)村聯(lián)產(chǎn)承包等一系列大事。但無論世事如何變化,他沒有離開過土地一步,對大地堅定的依附演繹了他的全部生活。他的一生毫無能耐、乏善可陳。但他以自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對艱苦繁重的農(nóng)活的超強承受,對苦難、不公、貧窮、艱辛的近乎麻木的承受,傳承著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生生不息的精神。鄉(xiāng)村的土地積淀了中華民族勤勞勇敢、堅韌不拔、樸實無華的品質(zhì);也養(yǎng)育了父親頑強忍受、吃苦耐勞、善良憨厚的秉性。正是這種品性在鄉(xiāng)村在千千萬萬像父親一樣的中國農(nóng)民身上滲入骨髓的沉淀,經(jīng)風沐雨而不改變,成為我們民族品格里最光輝最內(nèi)核的部分,才支撐起了我們民族比金字塔還要牢固的根基。農(nóng)民是我們民族最堅實的底部,中國農(nóng)民不倒,中華民族不亡!
又清明了,我們又來到父親的墳前。山坡上,滿山血紅的杜鵑,一片墨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