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老公接電話的聲音,我就知道是婆母。
果然,老公轉過身來時,表情凝重,媽提醒我們,別忘了爸的周年。
我知道公公的周年快到了。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三年了。我也知道,沒有大事,幾百里外的婆母不會打電話給我們,除非她需要兒子依靠的時候。
我們請假,回家。路不算太遠,麻煩的是交通不便,沒有火車,要一遍又一遍地倒汽車。我記得有次回家,從省城到他家,不到二百里的路,倒了四次車,用了6個多小時,直坐得3歲的女兒因為暈車哭鬧不休。尤其那條縣城到老家的路,到處都是盆大的凹地,顛來顛去的,車尾后揚著滾滾的灰塵。仰臉看同車的人,一個個都成了廟里的泥塑神像。回家第二天,我的喉嚨里還有濃濃的黑痰。老公說,這是兩縣的交界處,屬于三不管的地盤,許多年了,路面從沒有好好修過。
夏日的清晨還是很有些涼意的。車上人倒不少,擁擠不堪,可嘈雜的人聲卻沒有影響我的思緒,離婆家近了,許多心事漸漸浮出了心海。
老公的老家在渭南平原上,位于兩縣交界的這個村,貧窮閉塞。到處是坑坑洼洼的鄉間小路,最慘的是他們喝的是含氟的水,咸咸的,村民們無論大小,都是一口四環素牙,黃黃的,很多老人都有腿疼病。就這,老人們還說現在好多了,老公說他小時候,一到夏天,干旱的河灘地里就浮出白花花的鹽堿來。
我從小也在農村長大,老家的井水雖然深了些,卻清冽甘甜。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天底下還有那么難喝的水。可他們,直到現在還在吃著窖水或者這種水。走在黃昏的村莊里,到處可以看見那些在門口閑聊的老人,大多撫摸著病腿。
婆母家現在有5口人,小叔子一家和婆婆。公公去世快三年了。真不明白一向硬朗的他怎么說病就病了,家人都知道他的胃不好,可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是胃癌。
想起公公的時候,心中十分愧疚。
那是個倔強剛強的老人,整日只是忙碌著,拖著病腿,吆喝著老牛,在田間耕作。對家人來說,他是剛強的,就像一座穩健的大山,誰能想到他這一躺下,就再也沒起來。
做他們家的兒媳已經快十年了,卻和老人溝通得很少,本來嘛,城里媳婦和農村老人,一年也不過見幾次面而已,話語就更不多。只聽婆母說他常常在村人面前夸我,說我能干,長得像電視上的模特一樣漂亮。只知道他喜歡吃我做的飯菜,每次回去,都催我給他好好做幾頓飯。
想起最后一次與他道別的情景,心就酸楚得厲害。
那天,他照樣昏睡在竹床上,我再次關掉單位催上班的電話,去和他道別。其時他已經常常處于昏睡狀態,皮包骨頭的樣子,眼窩深陷,襯托得眼睛更大更圓。趁他靈醒時,我走了進去。聽了我的話,他默默地看著我,有好幾分鐘。和這樣一個臨終老人,就這樣置身于一個大屋里,我不禁有些害怕,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好強笑著勸他好好養病。他無力地搖頭,閉上了眼。我正在猶豫是否該退出時,他又睜開了眼,再次定定地看我。那是怎樣復雜的眼神啊,回來很久了我還在回味。目光里,有對子女的那種疼惜的愛,有期盼、有囑托、有擔心、還有對生者無盡的祝福和深深的眷戀……
我努力微笑著,心卻在哭泣。這是我除了生父之外,稱呼為父親的那個人。如今,他病入膏肓,我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看著他走入死亡。我忽然覺得人生非常沒有意思,無論我們活的好壞、活多么久,最終都要無可奈何地離開親人,走入這條不歸路。
其實我知道,他還有許多話想告訴我,比如他想囑咐我,照顧好他兒子孫女和年邁婆母的身體; 再比如,他惦記我交了錢卻一直住不上的樓房;還有,他一直難過我們成家買房時他無力支援,就在那年春節,說起這個話時他還差點掉淚;他說還想多活幾年,去住住我的新房,陪陪他的孫女,聽她甜甜地叫爺爺,和她玩耍。要知道,他一直在意這個孫女和他不親呢……
可是,一切都過去了。這個我生命中的親人,就那么突然地消失了。葬禮上,瘦弱的婆母白發亂舞,慟哭著,匍匐的老公也鼻涕眼淚砸向地面,他的姊妹們則個個哭啞了嗓子。親人們的痛苦感染了我,使我悲傷不已。而公公那雙期盼的眼,更是電影般在我的眼前一次次重播。我終于主動上前,摟住了婆母哭泣的雙肩,我知道,從這刻開始,往昔的不快已被我遠遠地棄之身后了。
一晃三年過去了,逝者如斯夫。
最后一次換車后,車子飛馳上了一條大道。六月的陽光熾烈如火。路邊的麥田里,沉甸甸的、閃著淺金色金屬質感的麥穗們,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麥田,集體搖頭晃腦地舞蹈。車子飛掠過一片又一片的果園,小小的果子們綴在明亮的樹葉間,頑皮地眨著眼。
車上有人感慨著,這條爛了幾十年的路,這次托了國家政策的福,終于好了。
是啊是啊。回應的人好像很多。
新修的公路有些像樸實的村姑,顯得熱情卻又羞澀,她像是在舞動著一條光潔蜿蜒的白絲帶,飄向遠處隱約的村莊,護送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