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剛上班,所長安排劉小明,一會兒你去莊頭村摸摸情況,聽說昨天晚上有人砸了大紅家的玻璃。我上午到局里開會,走不開。
莊頭村?砸大紅家玻璃,那還能有誰?肯定是李大胖。這狗東西自從來到這世上恐怕就沒一天消停過。剛放出來,還不學好。劉小明說。
哎,所長。你怎知道大紅的玻璃讓人砸了啊?大紅報案了?
沒有。我昨天晚上和人閑聊時無意中聽人說的。
我說呢,莊頭村這群熊包,一個比一個松,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報案。
也不一定就是李大胖,你上午去看了再說。
所長撂下話兒,跳上面包車,一溜煙兒地到局里去了。劉小明一個人兒自言自語。去莊頭村取證,太難了。莊頭村自從出了個李大胖,村民是敢怒不敢言。派出所早就有所耳聞,多次到村里調查,可就是取不到證據。私下里聊天時,村民興許說說,一到正兒八經取證的時候,就全都不開口了。慶幸的是李大胖三年前因為盜竊被勞教了,村民歡喜了一陣子。可惜好景不長,這不村民們還沒有高興過來,李大胖就已經出來了。
劉小明現在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李根柱,莊頭村一個瘸了腿的老漢。李根柱并不是生來就腿瘸了的,李根柱的腿是被李大胖打折了的。按理說李根柱還是李大胖的親叔叔,可是李大胖下手打他的時候,壓根就沒想起來李根柱是他的親叔叔。在李大胖的心目中,誰跟我過不去,我就跟誰過不去。誰和我對著來,我就和誰對著干。問題是怎么樣就是跟李大胖過不去呢?怎么樣就是跟李大胖對著來呢?過不去也好,對著來也罷,它們的標準界限又在哪里?
這一點就不好說了,因為這個度量衡是揣在李大胖的心里,全憑李大胖的心思來定。也就是說,什么時候李大胖認為你是和他過不去了,你是跟他對著來了,那你一定就是和李大胖過不去了,和李大胖對著來了。比方說李大胖對你說叔叔,借我兩百塊錢,這兩天手氣特背,老輸。你說哎呀,真不好意思,叔這幾天錢也不稱手。你看這家里就剩下一百了,要不你先拿著。如果這個時候,湊巧李大胖的心情不好,那就是你和他過不去,你就要小心了。如果這個時候李大胖心情還比較舒暢,那你也不能大意,也得小心著把錢給遞過去,并把剩下的給預備好了。李大胖的記性特好,誰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會銘記在心,說不準明天就要來取那剩下的一百塊錢了。所以你還得小心地預備上,隨時等候李大胖的急用。
李大胖的叔叔李根柱惹李大胖生氣的原因也很簡單,大概跟剛才打的比方差不多。如果硬要找不同,那可能就是李根柱說話的口氣稍大了一點。他在給完李大胖錢之后,看著李大胖也半大不小的了,自恃自己是李大胖的親叔叔,一激動就隨口說大胖啊,人要務正業。按說這話也沒什么,長輩教育小輩,合情合理,理所當然。關鍵是李根柱沒有看清受教育的對象,李大胖是何許人也。你不能自己覺著是長輩,一激動就犯糊涂,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李大胖可不一樣,李大胖是一激動就生氣,一生氣就犯愣,一犯愣那肯定有人就慘了。所以李根柱這句話的直接后果就是造成了李大胖犯愣,李大胖犯愣的直接后果就是李根柱的腿瘸了。
李根柱的腿瘸了已近十年了。李根柱沒有報案,在李大胖后來因盜竊被逮起來后。所長想著要把這小子多判幾年,就帶著劉小明到處搜集這小子平時的劣跡,曾經找過李根柱老漢幾次。幾次下來,所長也就死心了,因為李根柱始終都是一句話,我這腿是自個兒摔的。那個時候的劉小明剛剛二十出頭,警校剛畢業,年輕氣盛,血氣方剛,死活都弄不懂人為什么就這么懦弱。
大紅在莊頭村是既有名氣又有頭有臉的人物。
大紅屬于那種先有名氣后有頭臉的人。前些年大紅靠養車跑運輸發了財,當上了村支書。當上村官之后的大紅就不養車了。大紅就開始賣地,因為有國道從莊頭村經過,加上縣城向外拓展。莊頭村屬城郊地帶,土地作為資源的優勢地位一下子顯示出來,公路兩旁的門面房一夜間雨后春筍般地冒了出來。近幾年,雖然村里傍路的地皮已經賣得差不多了,但大紅的錢估計也撈得差不多了。據說,好多地方都有大紅的股份。
劉小明認識大紅也很有意思。都過去好幾年的事兒了,估計大紅當時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劉小明當班的晚上,有人打電話舉報“夜巴黎”歌城有人嫖娼,詳細到了包廂位置。劉小明去了,結果就把大紅帶了回來。后來所長很快就來了,來了之后,大紅就走了。大紅臨走的時候對劉小明說改日我請你們喝酒。
不久,所里就添了一輛半新的面包車。
所長撫摸著車門對劉小明說,這可是你的功勞啊。劉小明說這怎么會是我的功勞?所長嘿嘿一笑,還記得你那天晚上從歌城帶回來的大紅嗎?這東西是大紅借給咱們的。
一瞬間,劉小明就覺得那面包車特惡心。惡心歸惡心,劉小明也沒少坐一次。再說這車也幫了所里好多忙,有幾次就是多虧了這四個輪子的東西,出警及時,才抓住了幾個混蛋。想起這車立的功勞來,劉小明倒也不覺得大紅那么惡心了。再說了車子本身并沒有錯,不管它是誰提供的,關鍵在運用。劉小明甚至迷信地想,他媽的這車子在我們這兒也為大紅積德了呢。大紅的酒也喝了有幾次,一來二往的,也就熟悉了。喝多了的時候,劉小明看著大紅覺得這人其實并不怎么討厭。倒是大紅有時候面對劉小明似乎還有點別扭,大約總是忘不了光著身子被劉小明提溜起來的那一刻吧。
劉小明走進莊頭村最高大最氣派的院落時,大紅的兒子小紅正在吆五喝六地指揮著安玻璃的工人。二層小樓的玻璃被敲碎了將近一半,就剩下外邊防盜的鐵柵欄像監獄的窗戶一樣。劉小明隔著那鐵柵欄看見了大紅,一瞬間劉小明竟覺得自己就像是探監的。
這是怎么回事兒?劉小明問。大紅說沒事兒,這不小紅不是正準備結婚嗎,以前的玻璃質量不好,看東西老是發暈,不清楚,干脆就全換成新的。
大紅剛說完話,劉小明就聽見“嘩啦”一聲,有工人敲碎了一塊玻璃。緊接著就是一陣嘩哩嘩啦的聲音。頃刻間,剩下的玻璃全都碎了。
劉小明就覺著一股惡心的感覺從胃里涌起來。你這是夸你家財大氣粗呢。劉小明坐在沙發上嘲諷大紅,地板上偶爾還有沒清掃干凈的碎玻璃屑,被穿過鐵柵欄進來的太陽光照射得閃閃爍爍的。
什么啊,有幾個錢倒是真的,但要說財大氣粗那你可是挖苦我了。大紅順手甩過來一包煙。
劉小明不由得火起來,我怎么聽人說你家的玻璃是被李大胖砸的。真沒想到,別人害怕他也就罷了,你這村支書也害怕。連句真話也不敢說,案也不敢報,你還是村干部呢!
不是我不敢報,也不是我怕他。而是我用不著報,就這幾塊玻璃,我本來就準備換了的,他來砸了正好,還省了我雇人了。大紅說。
這么說,李大胖倒還是幫了你家的忙了。劉小明不無揶揄地說。
從某種意義上,倒也可以這么說。大紅說。
大紅的話在劉小明的腦子里轉來轉去,話轉到所長那兒的時候,劉小明氣呼呼地說這個大紅,還支書呢,也是個混蛋。所長說你現在才知道啊,他本來就是個混蛋。劉小明最終理解了大紅那些話的含義,是在李大胖死了之后。理解大紅之后,劉小明對所長說大紅是個十足的混蛋。兩句話意思差不多,略有不同的是說話的背景。前邊罵人的劉小明是在氣頭上,后邊罵人的劉小明是把整個事件前后貫穿,深思熟慮之后對大紅這個人發表的注解。
李大胖從小就是個混混,念小學的時候就能把學校的校旗弄下來,包上自己的大便塞進老師的教桌。李大胖的娘厲害,有哪個老師膽敢教育了李大胖,李大胖的娘立馬反過來要教育這個老師。一來二去,幾番較量,學校老師都敗下陣來,就弄得再沒人敢教育李大胖了。只有校長因為是李大胖的姨父,看看被李大胖糟蹋過的校旗,實在是氣不過,抬手就是兩耳光。一會兒李大胖的娘就來了,李大胖的娘一來就扯著校長沖自己的臉上摑耳光子。李大胖的姨父說好好好,我以后再也不管了。
從李大胖勞教回來那天起,莊頭村村民就人心惶惶。這當中心里最發慌的估計要數李二孩了,李二孩是一個養雞專業戶。李二孩發慌不是因為雞場,而是因為他女兒花花。李二孩的老婆不漂亮,李二孩本人長相也扯淡。可偏偏李二孩拉扯了個女兒出落的是亭亭玉立,名如其人,村里人都說這女子給李二孩全家掙面子呢!
還在李大胖沒被勞教之前,花花就被李大胖糾纏過。不過,那時的李大胖尚小,充其量也就是嚇唬嚇唬。可是現在不同了,現在的李大胖已經懂得男婚女嫁,已經到了娶媳婦的時候,并且身邊也正缺個女人。李大胖轉悠來轉悠去,就來到了李二孩家。
二叔。按輩分李大胖管李二孩叫叔叔。
嗯。李二孩想,他什么時候管我叫過叔啊,肯定沒好事兒。媽的,最近盡是些鬧心事兒。
聽說,花花要嫁人了。李大胖遞過來一根煙。
沒影兒的事兒。李二孩接過煙,打著火,替李大胖點著。
我聽說花花喜歡上了外村的一個廚子。
李二孩沒吭聲。
我還聽說小紅想娶花花。
是啊,可花花不樂意。
不樂意那就不嫁他,他爹是支書又怎么了,支書的兒子就可以強搶民女了,咱不怕他。
李二孩愣住了,這李大胖是怎么了,平日里他來都是談錢啊,今天怎么好像變了一個人,來打抱不平了。這小子該不是和電視劇里黑社會一樣想收保護費吧。
二叔,我知道大紅讓人給你捎話,如果花花不嫁給他兒子,他就要扒掉你的養雞場。放心,他要敢扒掉你的養雞場,我立馬宰了他全家。
李二孩的養雞場建在一片河灘地里,雖說是村里沒用的土地,但也沒有合法的手續。當初建場的時候,只是跟大紅說了一聲,大紅說你弄吧,沒事兒。后來雞養起來了,再提起補個用地的協議,大紅總是說不忙不忙,可誰知大紅是在這兒等著呢。按理說花花嫁到大紅這樣的人家,一輩子有吃有靠,多好。可是花花就是死活不同意,非說小紅不是個好東西。女人啊,管他男人是不是好東西,只要他對自己好,只要自己不受屈就成。李二孩勸女兒勸了不知多少次,可都沒用。花花說了,就是他把養雞場扒了我也不去。大紅會不會真把自己的養雞場給扒了,李二孩心里也沒底,可是大紅的確是讓人捎過這話。雖然捎話的人說大紅是在酒桌子上喝多了的醉話,可誰知道呢?在莊頭村,大紅的話不是法律也是法律。去年,不就有村民到處告狀得罪了大紅,被大紅借超生之名,公報私仇扒了房子嗎。
李二孩緊張地盯著李大胖,他不知道李大胖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二叔,你是不是信不過我。大紅算個毬,不就是個支書,支書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有幾個臭錢,有錢又怎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我會怕他,你信不信我今天就修理了他。
李二孩望著李大胖懵懂了。
二叔,你咋用這眼神看我呢?你看,你還是不相信我啊。你等著,我馬上就讓大紅知道知道咱的厲害。不過,這一千塊錢你先拿著。
這怎么能行,你這是啥意思?李二孩徹底讓李大胖鬧糊涂了,這個只知借錢的主兒,怎么今兒個往外扔錢呢,該不會是病了吧。
二叔,這個錢,你拿著。這是我給你的訂婚錢,我要娶花花。
這怎么能行。李二孩叫了起來。
啪。李大胖將錢甩在了桌上。
二叔,就這么定了。你是怕大紅嗎?那好,我立馬就去教訓他,他還沒王法了。
李大胖就來到了大紅家,先是在門外叫囂了一陣子大紅強搶民女,后覺著不解氣,就順手從院子里抄起一根木棍,照著玻璃窗一頓亂舞。折騰完之后,李大胖鄭重地沖躲在屋里的大紅宣布:花花是我的老婆,我們已經訂婚了。誰也別想搶走,誰搶我跟誰急。
大紅好不容易控制住要找人收拾李大胖的小紅。大紅并不是不想收拾李大胖,在莊頭村想砸他大紅家玻璃的人可能大有人在,但敢這么明目張膽地打上門來的還沒有過。大紅也并不是不生氣,大紅的生氣是大度的生氣。大紅擺擺手對小紅說,不就是幾塊玻璃嗎,趕明兒找幾個人來全砸了,換成新的。你放心,花花遲早會給你娶過來的,讓他鬧騰去吧,越鬧騰越好。
大紅把警察劉小明送走后,就來到村外李二孩的養雞場。李二孩老遠就訕笑著迎上來,他已經知道了昨天的事情,支書絕對不是閑著沒事兒干來看他的雞場的。李二孩跟在大紅屁股后邊繞著雞場轉來轉去,大紅只是沉著臉不說話。
支書,昨天的事情對不住您了。李二孩說。
什么事情?大紅淡淡地說。
就是、就是那個李大胖……
那關你什么事兒,咋能輪著你說對不住呢?你該不會是答應他什么了吧?大紅不緊不慢地說。
沒,我哪能答應他什么呢?他扔下一千塊錢就走了……
那你就收下了?
不。
哎,李二孩,你這雞場蓋了不少房子啊。
嗯,連住人帶養雞大大小小有十五間了。
不少了,不少了。好好發展吧,要是咱們成了親家,我支持你再往大搞搞。這地方過不了幾年,不用養雞,賣地皮就能發了。
支書,我這里沒問題,就是那廚子老來找花花。女兒大了,我說話也不管用。現在讓李大胖這么一鬧騰,我就怕逼急了,萬一她跟那廚子跑進城去了怎么辦?
嗯,你盯緊點,一有情況,你馬上給我打電話。
大紅的沉默讓李大胖很是得意,李大胖原本也沒有想到大紅會是這么個態度。按李大胖的想法,大紅肯定要報復的。尤其是小紅,可不是省油的燈盞,打架斗毆,行兇鬧事,什么事情壞就干什么。只是仗著家里錢沖,不僅什么事也沒有,身邊倒還聚集了一群狐朋狗友。李大胖心中也正是怕小紅這一點,如果是小紅一個,單打獨斗,憑李大胖的塊頭,毫不在乎。可是如果打起群架來,李大胖就不能不提防了。俗話說,好漢還怕三個抓呢!砸完玻璃之后,李大胖身上便多了把刀子。刀子很鋒利,不僅能防身,還是把能要人命的刀子。李大胖做夢都不會想到就是這把刀子,后來要了他自己的命。李大胖揣著刀子在街上走來走去,甚至還和小紅碰了幾個照面,可是小紅壓根兒就沒有正眼瞧他一下。這讓李大胖很傷自尊,怎么說自己也是莊頭村一人物,難道在他們父子眼里就一文不值。惟一能夠安慰的,就是他們父子倆害怕了自己,但這顯然是不太可能。思來想去,李大胖覺得如果硬要為他們父子倆的態度找一個合適的理由話,那就是人家太有錢了,不敢跟自己這樣的流氓無產者斗爭。這樣更好,起碼自己從氣勢上占了上風。連大紅這樣的人家都懼怕自己,以后這彈丸之地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小紅的忍耐完全是因為大紅的許諾。大紅說如果你蠻干的話,這件事我就不管了。在莊頭村,大紅說出來的話還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大紅只要在某一件事情上表了態,那么這件事就一定會順著他的態度發展,更何況小紅是他的兒子。小紅知道父親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就像打魚的人撒好了網一樣,之所以遲遲不收網,只不過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劉小明再來莊頭村是隨著刑警隊的同志一起來的。昔日莊頭村不可一世的李大胖倒在離養雞場約摸半里外的路上,身上被捅了一刀,血流了一地。捅死李大胖的正是花花那個當廚子的男朋友。法醫笑笑說,這人刀法不錯,一刀致命,不愧是耍刀的出身。廚子早已嚇得癱了,被兩個警察提起來扔上了車。
廚子交待,因為李二孩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他和花花定在那天中午乘火車離開縣城。誰知剛走出養雞場,李大胖就冒了出來。李大胖當時喝多了酒,打不過廚子,就掏出了刀子。也不知怎么搞的,刀子后來就到了廚子手上,他就扎了李大胖一下。誰知李大胖看起來又胖又大,卻原來是個繡花枕頭,竟然這么不經扎。
調查發現,李大胖是喝酒途中接了一個電話,急急忙忙跑出來的。根據電話記錄,號碼是莊頭村村委會的電話,村委會的電話實際上就安在大紅家。劉小明問大紅,李大胖死前,你給他打電話了。大紅說打了。你跟他說什么了?劉小明問。大紅說我告訴他花花要跟別人私奔了。你是怎么知道花花要和廚子私奔?劉小明問。李二孩對我說的。大紅說。
你為啥要打電話通知李大胖呢?劉小明問。
不為啥,眼瞅著自己村里的光棍找不上對象,肥水卻就要流到外邊去了,我這心里難受,我就是覺著我這村支書當得太無能,別的忙幫不讓,起碼能傳個話吧,咱莊頭村誰不知道大胖想娶花花啊。
唉。大紅嘆了口氣。可誰料到他會被捅死了呢?都怨我,是我害了他。
劉小明看見大紅的眼睛里居然還擠出了兩點淚。
半年之后,小紅如愿以償地把花花娶回了家。